第三十八章 寄心千裏
崇政殿中,所有的竹簾都被放下,徹底遮住了殿外的陽光。屋內點了燭火,仍舊晦蒙一片。“那隻金盒還在否?”皇帝問道。
“娘娘說找不見了。”秦敬小心翼翼地答道,他想了想,又道,“奴婢按照陛下的吩咐,把話都說了。”
“她怎麼說?”
“娘娘沒說什麼,聽完了便打發臣出來了。”秦敬深知此事關係重大,一個字也是不敢多說的。
隔了半晌,皇帝點了點頭:“這件事你做得很好。”桓妃不知何時從竹簾後轉了出來,卻囑咐道:“秦常侍,要讓人盯緊了她,如果有暉華殿的人要出宮送信,先讓他去,等回來的時候立即逮住,一點差池也不能有,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她說完這話,又轉頭看向皇帝,“陛下,您瞧臣妾的安排妥當否?”皇帝道:“愛妃算無遺策,自是萬無一失的。”桓妃輕輕一笑,隨即歎道:“陳妃妹妹這樣得聖寵,卻沒想到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所謂養虎為患,臣妾每每想到,都不免覺得心驚肉跳。”
皇帝不置可否,隔了半晌方道:“這件事你辦得不錯。有功的賞,作惡的懲,朕都自有計較。”桓妃略有些失望:“別的也就算了,還有一樁事要報予陛下。那陳妃仗著陛下有旨意,常派人來索要太子,妾擔心太子年幼,恐被她起了歹意謀害,始終不敢歸還。但臣妾到底名不正言不順……”
“朕知道了,”皇帝揮揮手道,“你先下去吧。等這件事處理完了,太子就養在你名下。”
桓妃心滿意足地退了下去,心裏隻覺無限順暢。覷著她姍姍退下的身影,秦敬小聲道:“陛下,陳妃真會對太子不利?”
“她不會。”皇帝頭也不抬,語聲卻不容質疑。
秦敬怔了怔,偷偷抬頭瞥了一眼,卻見皇帝垂著頭仍在桌邊看書,隻是身影落寞極了。他自小伴隨皇帝長大,設身處地地替他想了想,也悄沒聲息地歎了口氣。
到了傍晚,婉兒便慌慌忙忙來報:“娘娘,阿貴被太妃娘娘關起來了。”娀英驚道:“什麼?”
“阿貴一直沒回來,奴婢心裏不踏實,便偷偷出去打聽,卻聽人說太妃娘娘宮裏丟了一隻大食供來的琉璃盞,被人撞到是阿貴偷的……”婉兒已是帶了哭腔,“奴婢趕去永安宮……他們竟然真的是捉了阿貴,如今也不知是生是死,如何受罪呢。”
娀英霍然站起身來:“這絕對不可能。阿貴是奉我的命出宮辦事,怎麼會去偷東西,我這就去永安宮。”
可真到了永安宮,卻隻有個半聾半啞的老黃門打著瞌睡守在宮門前。娀英湊近一看,卻是老熟人了,正是當年在掖庭裏打她手心的童黃門。娀英喜道:“童爺爺,你可知道阿貴被關到哪裏去了?”那老黃門睜了眼,迷迷瞪瞪地瞧了瞧娀英,遲疑道:“咦,咦……這不是那個犯事的小丫頭嘛。你又來這裏闖什麼禍?”闔宮都識得娀英,隻有這位童公公不識,她哭笑不得:“童爺爺,不是來闖禍,我是來找人。”
那童黃門早就老得糊塗了,比去年更加幾分昏聵,一問概是三不知的,隻反複念叨:“小丫頭,可要小些聲,不能攪了太妃娘娘的午眠,不然老奴又要打你手心。”娀英急道:“我隻問一句,阿貴被抓到哪裏去了,怎夾纏不清?”那童黃門喃喃道:“什麼貴?如今宮外,是油貴,還是米貴?”娀英氣極,縱聲道:“還有沒有人在?”童黃門嚇得麵如土色:“完了完了,好不容易謀了這個差事,若是把老娘娘吵醒,老奴連命也嗚呼了。”
誰知此時殿內卻轉出一個人來,此人三角眼、掃帚眉,麵色發白,約莫四十餘歲年紀,滿麵都寫著“精明”二字。此人便是永安宮的掌事黃門張十八,他瞧見娀英,頓時笑了起來:“老奴道是誰,原來是陳娘娘來了。”那老黃門聽了個半明白:“陳……陳什麼娘?”那張十八擺擺手:“你先退下去吧。”童黃門這句倒聽得清楚,趕忙退了下去。娀英道:“張常侍,我也不與你繞圈子。聽說我宮裏有個小黃門犯了事,被抓了起來。我想替他求個情,將他接回去。”張十八笑了笑,卻不太客氣:“陳娘娘說笑了。老奴怎麼敢隨意抓人,阿貴是在太妃娘娘眼皮底下犯了事,叫人在他身上搜出了娘娘最珍愛的琉璃盞。娘娘氣得不輕,又不想汙了眼,已經叫人帶到掖庭去了。” 娀英原想著至多不過送到永巷去,卻想不到竟是送去了掖庭。掖庭不同永巷,乃是關押處置重犯的地方。她心下一橫,軟聲道:“還請張常侍行個方便,我想求見太妃娘娘。”
“若是尋常的事,不用娘娘開口,老奴就替您辦了。可這樣人贓俱獲的事,老實說老奴也沒什麼辦法了。”張十八把頭搖得滿滿,“太妃娘娘氣得不輕,是不會見您的。老奴瞧您別白費力氣了,不過一個奴才罷了。”有張十八親自把門,娀英碰了一鼻子灰。她退出殿外,卻瞧見童常侍並沒走遠,倚著朱漆大柱閉著眼睡大覺。娀英從他身邊經過,冷不防聽他說道:“太妃娘娘可是個固執性子,從前就是這般,咳咳。”一語驚醒夢中人,娀英忙問道:“童爺爺,可有什麼好辦法救出阿貴?”
童常侍閉著眼,也不知聽到沒聽到,過了半晌方喃喃自語:“從宮門往這裏,繞了好幾裏的路吧,也不知怎麼繞來偷東西的。”
回了暉華殿,娀英又派了許多人去打聽,竟半點消息也打聽不出。人人都道掖庭可是鐵門閂一樣的地方,水潑不進,從那裏打聽消息無異於癡人說夢了。娀英心知無法可施了,便想讓婉兒拿了玉牌送信到豐和樓去。誰知翻來覆去卻找不到那塊玉牌,她怔了半晌才明白自己糊塗了,玉牌也給了阿貴拿出去,如今哪還有法子往外送信。她叫了婉兒來問:“阿貴可有消息?”婉兒紅了眼圈:“一點消息也打探不出來,奴婢想去求了秦常侍,可秦常侍連麵都沒見。算是奴婢走了眼,竟是一點也不念去年娘娘相救太子的情麵。”娀英情知事情難以轉圜,一咬牙便道:“走,去承明殿。”
“娘娘去找秦常侍?”婉兒問道。
“不,去找皇上。”
“你是為了那個小黃門而來?”皇帝頭也未抬,右腕微懸,正在臨窗寫字。
“請陛下放了他,”娀英懇求道,“他年紀還小,就算他是一時糊塗,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可他家裏還有老母要奉養,也是情有可原。那東西既然追回了,何必還要他的命?”
皇帝頓了頓,將筆擱下了,拿起桌上的帕子,不由得皺了皺眉。娀英離得近,見那金盆裏的水涼了,忙親自端了去換過,又將那帕子沾了水,悉心擰幹了,這才遞了過去。
“他拿了什麼東西?”皇帝拿起帕子擦手,果然不冷不熱正好。
娀英聽他話頭鬆動,忙道:“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隻是一隻大食的琉璃盞。賠給娘娘就是了,何必要人性命。還望陛下開恩。”
“你認得倒快。”皇帝輕哼了一聲,“連那小黃門都沒認作賊,你卻替他認下了?”
娀英蹙著眉,滿臉都是祈求的神情:“陛下,臣妾隻是猜想,就算是琉璃盞,也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所以你就替他認了?”皇帝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朕還在疑惑,你倒是個不怕被冤枉的,怎麼樁樁件件你都認得這樣快,便連鳳藻宮的那枚玉牌你也認了。直到從那黃門身上又搜到一枚一模一樣的玉牌,朕才知道冤了你。”娀英腦中轟隆一響,竟有些發蒙。隻見皇帝微頓了頓,唇角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朕看你圖謀大得很,就連你宮裏的那個小黃門,做的也都是大事啊。”說罷,他左手輕揚,一張薄薄的紙片飄落在地。
娀英幾乎是渾渾噩噩地撿起了那張紙片,卻見上麵歪歪扭扭地寫滿了小字,打頭一句就讓她打了個寒戰。
阿貴全都招了。
把何人讓他來送信,如何與宮外豐和樓聯絡,如何將娀英的密信送到北邊去,一字不落地都寫了個清清楚楚。
“這就是朕的貴妃,朕從十六歲就認定要娶的女人。”皇帝的語聲很輕,“雲嬪也好,皇後也罷,你進宮不滿三年,後宮裏三個後妃倒折了兩個。宮裏的這些醃臢事,你到底摻和了多少,不是沒有風言風語傳過來。朕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無論經曆多少事,朕總想著隻要你高興就好,又能翻起多大風浪?可萬萬沒想到,朕竟然養了條蛇伏在枕邊。”
“不……不是這樣……”娀英委頓在地,眼睛有些發酸,她仰著麵去看,可皇帝的神情卻很陌生,生平第一次,她瞧見皇帝的麵上露出了一種冷漠又平淡的表情。
“不是什麼?你不是長安派來的暗探?你沒有向北邊傳遞過軍情?還是你不曾欺瞞過朕?你心裏朝思暮想,哪怕躺在朕的榻邊也夜不能寐的那個人是誰?你真以為朕不知嗎?”皇帝陡然提高了語調,“嗯?真沒說錯你吧,你心心念念想著的那位三太子,已娶了位三太子妃,給你傳信的那個鄧氏,也早逃回去了,還成了侍妾。”皇帝的唇角抽起一抹殘忍的笑意,“你叫朕說什麼好呢,你就是顆棄子,被棄在這裏。人家妻妾成群,豐和樓亦廢棄。你從此無人問、無人管,就在這深宮裏,去償還你應承受的罪孽。”
娀英的耳膜震如鼓敲,什麼都聽不見了。她腦海裏嗡嗡作響,隻有一個念頭反複閃爍,他不隻娶了麗郡主,還納了均犖為妾,他過得如意美滿了。娀英心頭一緊,隻覺一股腥氣湧上喉嚨,她想哭、想罵、想恨、想笑。可她什麼表情都做不出,她隻能伏在地上,聞著金磚青石淡漠的澀氣,連直起腰身的力氣也無。
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一份癡戀,一點隱蔽的希冀,就此全都碎了。她所有的銳氣和勇氣都被摧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