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無話可說,忙點頭道:“娘吩咐得是,兒子正想這樣安排。”李太妃說了一會子話,覺得有些口幹,桓妃適時地便捧了一盞香茶過來,遞到她手上。李太妃滿意地點點頭,又道:“如今宮裏人少,桓妃又撫養太子,勞苦功高,理應將她的位分晉一晉,再進些新人,熱鬧起來才像話。”桓妃聽著前麵本很欣喜,可聽到後麵的話,又實在高興不起來,臉便僵在似笑不笑的表情上,倒比哭還難看。皇帝說道:“如今戰事正緊,但此戰了結,便按娘說的辦。”他應允得爽快,李太妃反而沒有話說了。三人的目光又齊齊地聚在高燒在榻的孩子身上,隻是年幼的孩子卻不知道,望向他的祖母、父親和養母心中,又多少滋味不同。
等皇帝走後不久,桓妃便道:“母後不要動怒,讓王太醫為陳妃保胎並不是聖上的旨意。”李太妃果然關心:“哦,那是誰的意思?”桓妃輕輕努了努嘴:“是慈壽宮那位……”
李太妃柳眉倒豎,大罵道:“老叟婆病了這麼多年也不死,卻還插手宮中的事。”桓妃心中何嚐不氣,便挑唆道:“您想想她為何要幫那賤婢?”李太妃一怔:“她為了什麼?”桓妃哂道:“大約是為了留下龍裔吧。”李太妃果然勃然大怒:“她真是嫌命長了。”桓妃掩口輕聲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宮裏誰的命長命短,還不在您的掌控之中。”李太妃倏然一驚,不由得有些狐疑地望向桓妃,卻見桓妃目光一閃,低聲道:“母後,兒臣有話要說。”李太妃會意,便讓左右退下。等桓妃說完她的計策,李太妃眉頭皺了又皺:“這法子可行?皇帝眼裏怕是容不下其他人的,當年雲嬪就是個例子。”
“陛下眼裏入不下,可那一位卻是需要有人侍疾的。”桓妃意味深長地一笑。李太妃還有些猶豫:“這丫頭可用嗎?”桓妃笑了起來:“世代家奴,爺娘都在,還怕她反了天去。”
桓妃回了蓬萊殿,喝了半杯茶,便讓人叫倚梅來。見她跪在麵前,桓妃上下打量,不由得沉吟。如今倚梅已不在她近前侍候,隻安心等放出宮去,這些日子養胖了許多,一張瓜子臉漸漸豐腴,反添了幾分風韻,此時不知桓妃為何傳她,倚梅暗自猜測,隻怕是要出宮了,不由得又驚又喜。
卻聽桓妃淡淡問道:“這些日子不見你,都在做些什麼?”
“沒做什麼。”倚梅脫口道,隨即覺得回得不妥,忙道,“婢子找不到事做,心裏也發慌,便替小皇子做些鞋襪。”
桓妃笑了笑:“倒是有心了。”聽不出她語中含義,倚梅心裏有些捉摸不定,她陪伴桓妃多年,知道這位麵上謙和溫婉,可越是待人客氣,心裏便越不知打著什麼主意。過了半晌,忽聽桓妃開口道:“你爺娘前幾日托人捎了話來,說你那表哥年前染了惡疾,沒救過來,人已經死了。”
倚梅一愣,不敢置信地抬頭望著桓妃,好像要瞧出她說的是真是假。桓妃繼續道:“這事本該當時告訴你,但宮裏過年,說這些也忌諱,便等到今日才對你說。你想開些,你倆還未成親,對你也並不是壞事。”
“這……這是真的?”倚梅仰頭睜大了眼,信了十分,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
桓妃瞧著也覺淒惻,還是硬了心腸道:“當日雖然事出突然,但到底是因為你定了親事,才回絕了琅琊王。如今既然親事作罷,本宮問你,你可願嫁給琅琊王?”
“奴婢不願。”倚梅叩頭如蒜搗,內心又痛又急,“奴婢寧可削了頭發,去做姑子。”
“那又何必,你正值韶華,陪伴青燈古佛豈不可惜?”桓妃歎了口氣,“罷了,你的前程少不了本宮操心。”她頓了頓,說道,“本宮瞧著,琅琊王那裏也是個火坑,你未必逃得掉性命。如今想不嫁給琅琊王,隻有一條路,”她望向倚梅,慢慢道,“本宮抬舉你一把,賞你做個美人如何?”倚梅一怔,抬頭道:“婢子……婢子……”
桓妃霍然變了臉色:“無須你侍奉陛下,你就如同從前的雲嬪一樣,好好侍奉好太後便是。”
宮中風頭總是轉得很快,王太醫前腳剛被諭旨傳走,後腳便有宮人徹底鎖死了暉華殿的門。前幾日剛剛鬆動了些的看守也頓時嚴密了起來,便連那刻意巴結的黃門也變了臉色。
大概是怕娀英尋了短見,殿中所有陳設都收了起來,就連她偶爾會去散步的溫泉池子也塞住了泉眼。池內的水逐漸幹涸,又生了一層黑苔,瞧起來黑油油的,偶有蟬蛙在其中咕咕叫上幾聲。娀英也不作聲,便坐在池邊看那些黃門的舉動,卻有黃門搬了百十斤的巨石來填滿了池子。婉兒卻看不過去,便找那黃門理論:“王太醫說娘娘每日安胎,需要在池邊散散心才好,你這樣塞住了是什麼道理?”那黃門眉毛一挑,冷聲道:“宮裏頭是有旨的,待罪之人,還安什麼胎?”婉兒氣不打一處來:“你這樣放肆,是仗了誰的勢?”那黃門怎會理她,卻將她狠狠推了一把,“再要吵擾,連你也拖出去發賣。”婉兒梗著脖子頂了回去:“讓奴婢回來伺候娘娘安胎,是秦常侍吩咐的。也不用你這樣狐假虎威,奴婢自己去找秦常侍問個清楚。”那黃門還想做凶惡狀,旁邊一個年輕的黃門卻伶俐些,不願事情鬧大,緩聲道:“姑娘休惱,都是奉命行事,姑娘也別為難咱家。實在是這池子礙眼,並不是咱家矯旨與您過不去。等填完這池子,咱家就退到外麵去,決不擾貴人休養。”他閃爍其詞,婉兒還想再問,娀英卻聽得明白:“婉兒,咱們回屋去。”
回了殿裏,婉兒還是憤憤,氣道:“千真萬確是秦常侍讓奴婢回來的,要好生伺候娘娘安胎,這些人好大的膽子。”
“夠了,”娀英道,“你沒聽清楚嗎,他們說得很明白了,是這池子礙了人的眼。”婉兒一愣:“難道是……”娀英搖搖頭:“別猜了,管他是誰,由他去吧。”望著眼前人,婉兒心中生了一些同情,不由得道:“娘娘,您可萬萬不要想不開,您有龍胎在,早晚都有出去的一日。”
“她們不想讓我好好活,我便偏要好好活。”娀英輕聲道,“你瞧瞧外麵,天這樣亮,我還沒瞧清什麼時候變天呢。”她的目光向窗外望去,恰有一行白鷺從遠處飛過,無池水可棲,它們一振翅膀,又往更高處飛去,漸漸消失在迷離的天際。
第二日倒是又有一位太醫來請脈,卻是年老眼花,十分昏聵的一個人。那太醫診脈極敷衍,不足片刻便開好了方子,便讓童子去抓藥。婉兒十分放心不下:“敢問太醫,娘娘身體一向虛寒,怎您說是上熱之症?”那太醫卻倚老賣老,反訓斥起了婉兒:“你懂什麼,老夫診病多年,還容你來喋喋。”藥熬好了送來,也是半冷,更覺腥得緊,娀英勉力捏著鼻子喝了,誰知睡到半夜,卻忽然腹痛如絞,頃刻間冷汗涔涔而下,忍不住痛呼起來。婉兒趕忙掌燈來看,卻見娀英麵色慘白如紙,哪還有知覺。婉兒慌了手腳,趕忙去叫守門的黃門去請人來。可她喊了許多聲,門外竟無人應。這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婉兒瞧著娀英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再顧不得許多,一咬牙便往殿後衝去,竟翻了高牆,身影頓時消失在夜色中。
等娀英醒來時,已是天色微明,她睜開眼,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床前,卻是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小……小郡公……”娀英瞧清來人,慌忙撐起手肘,便要起身行禮。那人正是桓玄,他微笑著望向娀英:“還是你從小打熬得筋骨好,尋常人若是中了這樣的毒,沒有十日半月的怕是醒不過來。”
“中毒?”娀英微微一愣,便想起昨日的事來,“是什麼毒?”
“生草烏。”桓玄麵色微沉,“這東西分量不重,但宮裏是禁用的,不知怎麼混到你的藥中。”
婉兒憤憤地端了藥過來,插口道:“昨日那老太醫好生奸猾,定是他故意使壞。也幸好小郡公正在宮中,若不是他及時趕來,怕是沒人能解娘娘的毒。”
卻原來昨晚婉兒在宮中四處求救無援,走投無路至極,便想去求秦敬幫忙。誰料昨日正好是桓妃壽宴,秦敬陪著皇帝去了蓬萊殿,哪裏尋得出人來。正在婉兒無計可施之時,倒是桓玄從蓬萊殿出來,聽得婉兒求救,便隨她而來。也幸得桓玄是杏林國手,有他相救,才解了娀英的毒。娀英聽了緣由,卻不再追問下毒之事,隻說道:“幾次三番都由小郡公相救,何以為報。”桓玄搖搖頭:“你我乃是故交,何必說這樣見外的話。”他見婉兒端了藥,便接了過來,親自吹涼了喂於娀英。娀英本有些不好意思,本能地想躲閃,奈何他行動自然得很,推辭反而奇怪了。
婉兒從旁看著,桓玄如今年已弱冠,身形頎長,麵如白玉,與娀英坐在一處,男的風度颯颯,女子明豔動人,倒真如一對璧人一般。但這個念頭很快被她自己打消,她心底暗道,我這是胡思亂想什麼,小郡公可比咱們娘娘還小了幾歲,更何況娘娘如今又有了身孕……想到這裏,她心裏微微歎息了一聲,再瞧了二人一眼,見這情形說不出的和睦,心底更覺可惜。
等娀英服完藥睡下了,桓玄方才離開,臨走時卻對婉兒叮囑道:“下毒的事不要聲張,交由我來處置便是。”婉兒一愣,她正準備今日去找秦敬,卻想不到被桓玄如此吩咐。隻聽桓玄道:“你可信得過我?”婉兒趕忙點頭。
“那就是了。”桓玄簡促道,“我來安排,不會再有這樣的事了。”他略一猶豫,又說道,“有個人要見你。”
“是誰?”娀英一怔。
“你去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