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寄心千裏(2 / 3)

“朕不會廢你,你依舊住在暉華殿。起居用度一概都不變,你繼續做你的陳妃。”

娀英愣了愣,隨即明白了他的用意,皇帝隻是想用她繼續迷惑苻宏,想借她的手繼續向洛陽傳遞假的軍情。她性子極硬,亦知道到了這個時候求軟也無用,隔了片刻,她幹脆地認了:“是,我對不住你。軍報是我偷的,餘進是南人的消息也是我往北邊送的,你賜死我吧。”

皇帝的目中閃過一絲莫名的陰鬱,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時至今日,還有什麼條件與朕討價還價?”

娀英身上一陣發寒,仰麵盯住了皇帝:“可你也阻止不了我去尋死。”

“朕不會阻你尋死,”皇帝冷聲道,“不管你做任何事,暉華殿的陳妃依舊在。”他望向了娀英,語聲卻耐人尋味:“或許你不妨等著看一看,來日大戰,究竟誰成誰敗。來日苻宏與他那群妻妾雙手背負來降之日,朕想你大抵還是能活著看到那一天。”

所有的宮人都被送到掖庭去審問,暉華殿徹底冷清了下來。朱紅色的宮門關上的那一刻,娀英坐在殿內默默望出去,竟發覺過去常覺得刺眼的朱紅如今有些暗淡了,看上去不甚吉利。

這種冷清與過去不同,過去為了清靜,把人都打發在外麵,娀英也是這樣一個人坐在殿中,可隱隱地總能聽到人來人往的細碎腳步聲,婉兒和阿貴在屋外小聲吩咐下人的聲音,聽到門扇開開合合的聲音,聽到宮人拿雞毛撣抹灰塵的聲音,那時還覺得心煩,大抵是因為心裏有事,每時每刻都是提著心的,所有嘈雜的聲響都聽不入耳。可如今真的徹底冷清了,靜得連風過梢頭的聲音都覺得驚心。

她索性打開了殿內所有的門,掛起了珠簾,麵對著庭前偌大一片青磚地而坐,有發覺過去覺得鋪得實在細密的青石地麵上竟然鑽出了密密的青苔,這在從前是看不到的。娀英想了半天,從前走的人也少,為什麼地上就不出青苔呢?

這樣一想,忽然覺得胃裏一陣酸味返了上來,到了喉嚨勉力咽了下去。正此時有臉生的宮人送了晚膳過來,她一點胃口也沒有,擺擺手便放到一邊。第二日她依舊沒有吃飯的胃口,第三日她連坐到殿前的力氣也沒有,就和衣躺在榻上,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床幃,她突然覺得念頭灰得很,連日子也不想數,不知道過了多少天。

傍晚的時候來了幾個陌生的黃門,帶了個未見過的老禦醫來,替她診了脈。那幾人神色鄭重,一言不發地又走了,來去匆匆,連麵目也未瞧得清楚。

又過一日,那幾個黃門卻帶了太醫院的院正王太醫來診脈。娀英微微訝異,隨即轉了身麵朝床裏:“我沒病。”

那幾個黃門相視望了望,便有一個開口道:“這是秦常侍的吩咐,咱家也是奉旨行事。”語氣卻是出人意料地軟了些。娀英執意不肯:“我沒有病。”幾個黃門不敢擅動,王太醫卻很堅持:“娘娘請伸腕。”娀英厭惡黃門嘈雜,但她與王太醫打過交道,知道這位太醫性子執拗,還是從被中伸出一隻胳膊來,輕聲道:“我真的沒事,隻是有些累。”王太醫閉目了一會兒,卻道:“娘娘請換隻手。”娀英無奈,隻得轉過身來由了他將兩手都診過。

王太醫的麵容卻肅穆起來:“娘娘近來可否睡不安穩?多夢?盜汗?”這倒都被他說中,娀英老實點了頭。王太醫又問了些事,方說道,“娘娘寬心些,還是好生休息為妙,尤其飲食一道最要精細,不得誤了飲食。”娀英愣了愣道:“我胃口不佳。”王太醫搖頭道:“無事,老夫開幾帖藥替娘娘調理脾胃。”說罷他低頭便拿出紙墨開始寫方子,又忽然仰頭道,“娘娘心緒不佳,可每日在庭外繞池走兩圈,散散心總是好的。”娀英望著他倒是發作不得。那兩個黃門由他寫完方子方送了太醫出去,攪擾了半日總算清靜下來。

等到午時,送來的膳食果然精細許多,隨膳果有一碗煎好的湯藥,娀英最不耐吃藥,趁人不備便把藥倒在地上,卻把飯菜勉強都吃了些。但隔了半日,娀英覺得胃裏又翻滾起來,忍不住一陣惡心,趕忙到屋外都嘔了出來,這才覺得爽快了些。她剛一抬頭,卻見婉兒從外麵回來了,兩眼都是淚,直喚道:“娘娘,您怎麼瘦成了這個樣子。”

娀英忙推開她:“地上醃臢得很,別沾到了。”婉兒淚珠滾滾而落:“這些時日您受苦了。”

“我沒受什麼苦,”娀英搖了搖頭,望向婉兒,“倒是你,他們難為你了沒有?”

“太妃娘娘把奴婢關在廡房裏,讓奴婢寫娘娘的罪狀,奴婢哪裏寫得出,娘娘也沒做什麼壞事。”

娀英心裏歎了口氣,婉兒確實什麼都不知道:“是我連累了你。”

“娘娘說哪裏的話,奴婢不覺得。”婉兒麵上忽然一紅,又道,“後來琅琊王入宮,瞧見了我跪在地上哭,便帶了我出去。”娀英一怔,不由得低聲道:“你能出去,是你的運氣,還回來做什麼?”

“娘娘,”婉兒看著她,神情卻很複雜,“王太醫說您已有身孕了,秦常侍說您身邊沒有得力的人用,便讓奴婢回來伺候您。”

娀英倏然一驚,低頭算了算日子,卻正是時候。婉兒怕她想不開,又道:“娘娘,奴婢瞧陛下還是把您放在心上的。”娀英卻仍是默然不語。婉兒絮絮勸道,“娘娘,您如今有了皇兒,正是複寵之時。何必這樣自苦?秦常侍還未將消息稟報陛下,倘若告訴了陛下,定會與您冰釋前嫌。不如讓娘娘借這個機會下個台階,親自去和陛下說,豈不更好?”最後一句卻並不是秦敬吩咐的,而是婉兒所想。她到底是娀英身邊的人,一榮俱榮,一辱俱辱,私心總希望娀英能複了寵。可娀英卻斷然道:“我與他絕無可能了。”

婉兒嚇了一跳,還想再勸:“娘娘何必這樣固執?奴婢看陛下對您還是有情的。”娀英搖頭道:“從前我與他曲意奉承,我有圖謀,他不自知。如今這層窗戶紙揭破了,他視我便如仇敵,而我既然從未真心待過他,又怎有顏麵再去見他?”婉兒心知她意誌堅定,也不好苦勸,隻得歎了口氣。

廊外曲折回繞,不多遠處是一扇出入宮人的小門,眼見著遠遠的那個穿著素衫的人往殿裏走去,隻隔了幾丈的距離,卻好像隔了幾世那麼遠。秦敬早聽得清楚,卻不敢回頭去看身後人的臉色,他得了王太醫的消息趕忙便去向皇帝稟報。自幼在皇帝身邊長大,他哪裏不知皇帝這外冷內熱的性子,果然皇帝聽說她有了孕,麵上閃過一絲驚喜,哪還有心理政,頓時便棄了筆。到底皇帝臉皮薄,前幾日剛與她說了決絕的話,如何肯開了宮門去見她。還是秦敬機智,想起暉華殿的後院還有扇小門,便引了皇帝心照不宣地過來,兩人站了一會兒工夫,娀英與婉兒的話卻聽得一字不落,都在耳中。

秦敬心知要壞事,卻不敢饒舌,隻僵笑道:“陛下,這裏風大,還是回承明殿去吧。”皇帝卻一動不動,也不言聲。秦敬隔了半晌方偷偷轉過頭來,卻瞧見皇帝的神色有些僵硬,秦敬趕忙低了頭,心裏也是歎氣。過了一會兒,皇帝方開口道:“走吧。”兩人沿原路而回,一路無話,秦敬滿心都是懊悔,隻恨沒有聽桓妃的話,把這消息壓了下來。現在娀英複寵無望,桓妃隻怕是得罪了,他隻盤算著是否該彌補一二。

臨到承明殿外,忽聽皇帝輕聲道:“你聽到了沒,她說她從沒真心對過朕。”

秦敬一愣,方反應過來皇帝還惦記著適才的事,秦敬哪敢接話,隻訕笑道:“陛下。”皇帝默然片刻,瞧不出什麼神情。秦敬想了想,又道:“昨日桓妃遣人來報,太子這兩日身上不好,也沒什麼精神吃奶。”皇帝果然道:“去蓬萊殿看看。”

太子已病了四五日了,桓妃瞧著不好,早叫了太醫來診治。可太子一連吃了幾服藥也不見好,原本活蹦亂跳的一個孩子,如今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李太妃聞訊早趕了來,一口一個我的兒的,摟著太子隻是掉眼淚。如今見皇帝來了,桓妃隻擦眼淚,紅著眼圈道:“臣妾無能,沒照顧好太子殿下。”皇帝也是焦急的,見她如此卻不好責怪,隻道:“愛妃何過之有,禦醫何在?”李太妃扭頭瞧見皇帝,卻很是不滿:“你兒病了幾日,皇帝到不得空,今日才來。”皇帝未想幾日的工夫孩子便病成這樣,也是懊悔得很,便不分辯,卻聽桓妃含淚道:“禦醫都在這裏,隻是宮中還是王太醫最擅小兒。”李太妃急道:“怎不傳王太醫過來?”桓妃欲言又止,李太妃會錯了意,以為是褚太後不肯放人,不由得更怒:“宮裏誰還能比太子更金貴?”桓妃瞥向了秦敬,秦敬無奈,隻得實言道:“王太醫在為陳妃保胎。”

李太妃大怒:“那賤婢有了身孕?”她不由得眼風狠狠地向皇帝掃去,“哀家聽桓妃早說過此事,那賤婢是秦人派來的間諜,皇帝怎能與她親近?”秦敬隻得為皇帝遮掩:“陛下早已識破,實有苦心。”李太妃怒道:“養虎為患,遲早釀成大禍,還不速速處死!傳哀家的口諭,立即杖死那賤婢。”到這地步,皇帝隻得開口道:“陳妃之事朕早已知曉。此乃與海西公所議定的將計就計之策,借陳妃之口迷惑秦軍。如今兩軍交戰在即,萬萬不可動陳妃而打草驚蛇。”

“哦?”李太妃的一雙三角目狐疑地瞥向了皇帝,“此話當真?”皇帝道:“千真萬確,此事本是極機密之事,隻是娘有問,兒臣不敢隱瞞。不信娘可喚海西公一問便知。”李太妃與桓妃對望了一眼,卻聽她的語氣緩和下來,“皇帝這樣說,哀家怎會不信。既是如此,等到戰事結束,就杖死了她吧。”李太妃頓了頓,又道,“隻是太子是你的孩兒,又是國朝太子,需將王太醫請來才是要緊。至於賤婢那裏,找個太醫對付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