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千金盼顧(3 / 3)

冷不防忽聽一聲脆響,卻是隔壁屋裏摔了茶盞。公主皺了眉頭,剛要叫人進來,忽聽隔壁屋的竹簾掀開又放下,緊接著便是有人進了屋子,然後說了句話,這竹屋甚薄全然不隔音,一點動靜都聽得清楚。那屋裏的人一開口,這廂四人都聽得清楚,一時間竟都愣住了。

隻聽那屋中是個女子的聲氣,顫著聲音道:“他……他受了傷?傷在哪裏?”另一人的聲音低低道:“不礙事,隻是一點皮外傷,未傷到筋骨,軍醫看過了養幾日便無礙。”

那女子鬆了口氣:“無事便好,無事便好。”隨即她又問道,“那他什麼時候會來?”

“回娘娘的話,既然此番出了變故,不能與娘娘見麵,隻能再擇機行事。”

那女子默了一瞬,輕輕歎了口氣:“這一年來無時無刻不如坐針氈之上。我在宮裏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隻盼與他見上一麵。”

這女子的聲音何等耳熟,除了王獻之不明所以,餘下三人都是再熟不過,卻不正是娀英的聲音。“這……難道是……”公主壓低了聲音,還怕聽得不清,不由得向桓妃望去,卻見桓妃一雙眼都是瞥在皇帝身上的,再看皇帝臉色,早已是鐵青一片。公主心念一動,隻怕今日之事都是事出有因,她因是存了心,便不再開口,隻幹坐著沉默不語。

四人都是默然,偏偏隔壁屋子裏的話一句不落地都傳了過來。

“娘娘,前方戰事這樣緊,晉主又防範森嚴,三太子此番受了傷,隻怕一時半會兒是來不了了,他傳了信,讓您在宮中好生保重,若有機會,一定接您出宮。”

“你將這個給他,”娀英從懷中好似掏出了什麼東西,遞了過去,“這裏麵是上好的傷藥,擦幾日便不留痕跡了。到底是外傷,還是要小心些……”絮絮交代了許多,隻聽娀英又歎了口氣,“好了,阿貴,走吧。咱們回宮去。”那個叫阿貴的黃門應了一聲,不多時,便聽外麵竹簾輕動,又有腳步窸窣,卻是隔壁屋內的人都去了。

皇帝不開口,長公主與桓妃皆不敢言語。王獻之心中猜測到了七八分,亦不敢言明。眾人枯坐了片刻,皇帝先站起身來:“走吧,咱們也該回宮去了。”語意蕭索,麵上亦帶幾分晦暗不明的神情。

等回到公主府邸,屏退侍從,王獻之便對公主道:“今夜之事,可是桓妃提前與殿下商議過?”公主見他誤解,忙道:“妾怎敢如此自專,自去豐和樓前,實是不知情的。”王獻之不由得望向她,卻見公主並不年輕的麵容上浮起薄薄的一層粉,可見今日之疲。王獻之頓了頓,便道:“宮中是非甚多,殿下以後還是與桓妃少來往的是。”

若是平時,駙馬的話公主斷無不聽的,可今日公主卻遲疑了片刻,說道:“今日鳳樓之上,桓妃說日後要阿囡做兒媳。”王獻之微微一怔,嘴角提起一抹譏諷:“兒媳?她又未曾生下皇子,拿什麼允你。”公主道:“雲嬪既死,皇後被廢已成事實。陳妃又出了這檔子事,豈不隻有桓妃……”她頓了頓,忽然幡然醒悟,“難怪桓妃今日執意要去豐和樓!”

“公主明白這裏麵的醃臢便好,”王獻之冷道,“今夜之事,實在不堪。”公主默然一瞬,忽地腦海中閃過豐和樓上那個條幅,隻是一瞬時的變色,公主緩過了臉色,十分柔順地低下了頭,“夫君說得是。”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娀英主仆二人從豐和樓出來,一路卻並無驚險,甚至比出宮時更順遂了些,等娀英回宮時,竟連守門的侍衛也撤了去,隻有一位黃門值守,驗過了玉牌便放了她們入宮。便連阿貴也嘖嘖稱奇:“若是平日裏下鑰之後,總該有兩班侍衛值守,臣還怕進出不便呢。”娀英道:“許是今日都回家過節去了。”從右順門而入,一路無話,且說過了淩霄門,遠遠亦能瞥見暉華殿的樓台,阿貴鬆了口氣:“臣便把娘娘送到這裏,前麵有婉兒姐姐等著。臣再進去便有些惹人眼目了。”娀英點點頭:“你早些歇著,今日勞了你。”等轉過殿角,娀英回過頭來,還見著阿貴的身影站在淩霄門的那株榆樹下,娀英心中尚覺暖意,心道日後若出了宮,也該給阿貴安排一個好的去處。

這麼想著便走回了暉華殿,卻見殿前守著一個人。娀英微微一驚,那人卻迎了過來;“臣見過娘娘。”一抬頭,卻是秦敬。娀英一驚:“秦常侍怎這個時辰來了?”那秦敬麵色卻有些僵硬,一字一句道:“聽聞娘娘崴了腳,陛下焦心得很,讓臣送了禦藥房的跌打膏藥來。”說罷,果然從袖中遞過一隻漆金朱盒。娀英不明內裏,便接過了金盒,依樣謝了恩。秦敬遞了金盒,卻覷了覷娀英,又開口道:“還有一樁事……”

娀英道:“公公請講。”

“陛下今日提起,多年以前曾送於娘娘一隻七寶金盒,如今宮中已沒有了這般形製的金盒。因而臣冒昧一問,若娘娘那隻七寶金盒若是還在的話,可否讓內府依樣再打一隻?”

“七寶金盒?”娀英怔了怔神,竟有些恍惚。秦敬覷著她神情,又喚了一聲。娀英回過神來,勉強笑道,“不知丟到哪裏去了。我再回去找找,若能找到便拿給公公。”

秦敬倒沒說什麼。金盒自是找不到的,隔一日秦敬又來問,娀英也隻有推說找不到了,又問道:“那金盒有何要緊,為何非找不可?”秦敬麵上神情倒是尋常:“也不是什麼稀罕物,隻是如今開戰,往西邊去的道路不通,京中胡商亦少了。這樣式的金盒從前不算什麼,如今宮裏一隻都翻不出來,前幾日太妃娘娘提起了這舊樣子的金盒,因而臣想到貴妃娘娘這裏來找找。”娀英聽到要緊處,又問道:“戰事如今可有好轉?”秦敬滴水不漏:“還是老樣子,哪有什麼好轉。”

“聽說這次是秦主帶了八十萬軍馬南下已到穎口,秦主號稱投鞭於江,足斷其流。”娀英麵上顯出一份憂色,語中試探道,“我聽說荊州守軍,恐怕連八萬也不足。萬一軍馬圍城,指日便能渡江,到時候建康城中百姓如何能逃脫?”

“那是秦主已落入陛下轂中,還渾然不知而已。”秦敬麵上忽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神情,“娘娘有所不知,陛下早已布下了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

秦敬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娘娘隻知荊州守軍八萬,可知江陵守軍已經盡出,皆有小謝將軍領著,早已埋伏在江南沿岸。娘娘猜猜小謝將軍埋伏了多少兵馬?”

娀英心驚肉跳:“十萬?”

秦敬搖搖頭,伸手比了個八字。

娀英大驚:“八十萬?”

“陛下說,古來征戰,少有以少勝多。兵法雲,以一敵十,幾經夢談。如今陛下是以十圍一,早已布下了萬全之策,正待那秦主自投羅網罷了。”秦敬道,“娘娘放一萬個心,且等著捷報傳來,又要有娘娘的好事啦。”

娀英早已心亂如麻,脫口道:“與我又有何相關?”

“怎會沒有關係,”秦敬諂詞如潮,“陛下龍心大悅,倒是定要加賞娘娘,這次隻怕要封娘娘貴妃了。臣這就提前向娘娘道喜啦。”

送走了秦敬,娀英心內的震動仍難平複。出於本能地,她第一件事想到的是要給苻宏送個信。可是如果這封軍報送出了,秦軍若有防備,恐怕晉軍便要大敗。

娀英心內糾結了一瞬,她在建康住了這些時日,所見之人,無論王謝之族,還是販夫走卒,無一不是對她有禮的,無論她內心孰親孰遠,始終不得不承認,南人究竟比北人禮儀得多,若是真的晉軍敗了,絕無例外地,苻堅的大軍便要揮師南下,直取建康,到時候這煙柳畫橋、戶盈羅綺的繁華之都,頃刻便要被鐵騎碾軋。她不是沒見過秦軍的燒殺殘暴,從內心而言,她是不舍的。建康的一草一木都鮮靈得很,夏日荷花滿塘,菱歌泛夜,秋日雲樹繞城,煙波翠晴,這都是羌人體會不得的美,秦主愛看銅戈畫角,定要把這柳樹桃枝都拔了,重新規整一番大漠白楊的氣度來。

她也是北人,可如今她漸漸懂了,又覺得這份美來得脆弱,實在經不住鐵騎揉碾。在她恍惚的一瞬間,她又想起了均犖的話:“此番出征,三太子為先鋒,督送糧草的,正是穆暐。”

娀英心中的交鋒很快便有了結果,倘若苻宏已往壽陽進發,後果不堪設想。娀英內心交戰了半晌,終是拿定了主意,她叫來了阿貴:“你趕緊出宮一趟,去給均犖送個信。”阿貴一愣:“娘娘,這樁事很重要嗎?”娀英點點頭,鄭重道:“十萬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