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粉繢彩屏(3 / 3)

娀英聽得分明,忙問道:“北府軍也要派去用兵了嗎?什麼時候啟程的?”

“就在這兩日了,”皇帝說道,“這幾日調集軍糧,讓朕頭痛。”娀英道:“軍糧有何費事,讓人送去便成了。”

“孩子話,”皇帝笑了起來,“你沒聽過嗎,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糧草是最重要的事,當然要在行軍之前準備。昨日便已往北邊運了。”說著,皇帝有些疲憊地閉上了眼,伸臂摟住了娀英,“睡吧,朕已經好幾夜沒有好好休息了。”

娀英如何睡得著,聽著身邊人均勻的呼吸聲,她怔怔地睜著眼,望著頭頂的天花板。想著桓妃的話,又想起皇帝的話,一時間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她側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見他神情沉靜,便輕輕替他掖好被角,隨手撿了一件長衣批起,悄無聲息地出了殿去。她將玉牌交給了守在殿外的阿貴,輕聲道:“把這個拿好。”阿貴點點頭:“臣省得。”娀英交代了幾句軍情,又叮囑道:“跟均犖說,皇後的事不要再管了,由她去吧。”

第二日皇帝至卯時方醒,卻揉了揉眼,看著一旁的娀英略有歉意:“朕怎麼睡得這樣熟。”娀英抿嘴笑道:“是這裏安靜,陛下好眠。”皇帝笑道:“也是,朕一到你這裏便覺得心靜。”娀英親自服侍了他穿戴,又道:“陛下餓不餓?我讓廚房備了些粥菜。”皇帝道:“也好,就在你這裏用了便是。”外麵早已備下了一張描金黑漆的小炕桌,上麵擺著四樣小菜,涼拌蘿卜、五色銀絲、蒸酪花、釀金棗,還有兩碗粳米粥,卻不用甘糖,是用火腿絲同煮,亦是燉得爛熟。皇帝一聞便覺食欲大開,頓時笑道:“這個備得好。”正說話間,卻見有黃門來報:“陛下,大事不好,皇後娘娘薨了。”

皇帝麵色一變:“什麼時候的事?”

那黃門小心翼翼地望了娀英一眼,輕聲道:“昨夜的事,今早值守的宮人進去,才發現娘娘已經懸在梁上,救下來時人都涼了。太後娘娘過去了,讓陛下也過去看看。”皇帝慢慢地放了筷箸,麵色鐵青地站起身來,一聲不吭地匆匆向外走去。

娀英未想到皇後竟然會自裁,便讓人出去打聽消息。婉兒回來說道:“臣聽人說,皇後娘娘這幾日都在鬧著要見皇上。皇上不肯見她,所以她一時氣惱,就自盡了。”娀英一怔:“就這個緣故?”但婉兒本就木訥,也探聽不到更多。還是阿貴回來,詳細向她稟報了經過。

卻原來皇後本就不是機謀深沉之人,本就寢食難安,自她禁足,她身旁的宮人盡數都被撤換,此時近身幾人都是有心人安插,不免無意將大理寺新的佐證透漏給了皇後。皇後本就隻是個空架子強撐著,聞言一下癱坐在地,麵色慘白如紙,竟是一言不發。挨了一日,皇後便請求麵聖,皇帝彼時正在桓妃宮中逗弄幼子,自不肯見她。皇後本是抵死不認的,可大理寺卻捉了王恭夫婦去問話,大概有人又把消息透露給了皇後。皇後心灰意冷,也沒了指望,便萌生死誌。

娀英聽完經過,倒是歎了口氣:“如此也好,死得其所,一了百了。”

“什麼一了百了?”有人卻在殿外道。娀英抬起頭來,卻不知皇帝何時來了,在殿外聽了多久。娀英心裏一慌,忙迎了出去,強笑道:“剛聽他們說皇後娘娘的事,有些意外。”

“意外嗎?”皇帝緩步踱了進來,解了大氅,隨口道,“你們不是都想讓她抵命?”

聽他語聲含譏,娀英也有些火氣,忍不住反聲道:“難道不該以命抵命?”

很少有人敢這樣當麵頂撞,皇帝本能地有些惱怒,神色便冷了下來:“她是國朝皇後。”娀英氣血上湧,聲音亦高了幾度:“雲嬪亦是一條人命!” 皇帝一怔,不由得側目向她望去,卻見她一張薄薄的麵皮漲得通紅,杏眼圓睜,竟是要迸出淚來。皇帝本來隻有七八分懷疑,至此倒懷疑了十分,瞧著她道:“果然是你。”

“是我什麼?”娀英至此才覺得有些不對勁。

皇帝看了她一眼,慢慢道:“皇後關在鳳藻宮裏,怎麼會知道國舅被大理寺抓了?本來朕還存了幾分疑惑,可今日有人在鳳藻宮裏撿到了這個。”

他攤開右手,卻見手心裏是一枚玉牌。娀英看得分明,這正是她昨夜給阿貴出宮用的,卻不知如何會在皇帝手中。娀英頓時有些慌了:“這……這……”

“這是朕給你的,”皇帝聲音有些苦澀,“朕給你這個,是為了不拘著你,可你卻用它做了什麼?”

“不是這樣的,”娀英忙道,“我沒有去過鳳藻宮,也沒有讓人去鳳藻宮,我也不知它為何會落在鳳藻宮中。”

“若你沒有派人拿它出去,又怎會有人交給我這東西?”皇帝望著她道,“朕想聽你一個解釋。”

娀英啞口無言,她腦中急轉,該怎麼說,才能把這事說圓滿了?她拿這玉牌去做什麼了,這真相更不能說出口啊。“我……”她有些吞吐,卻接不下去,眼見皇帝的目光都是懷疑,她心一橫,索性認了下來,“是我派人去告訴她的。”

“為什麼要這麼做?”皇帝眼中的光芒越來越冷。

娀英再無辦法,隻能硬著頭皮抬頭道:“雲嬪也是你的妻子,她這樣活生生一個人沒了,我看不下去,不想讓皇後逍遙法外。”

“她怎會是朕的妻子?”皇帝皺了皺眉,強調道,“她隻是嬪。”

“嬪?”娀英愣了一會兒,卻覺得眼前人怎如此陌生,她忍不住便刻薄起來,“是啊,嬪不如皇後尊貴。所以陛下這樣公道,可憐她十月懷胎生下你的孩兒,你卻連個公道也不給她。你便不想若是二十年後,那孩子長大,該如何看待你這個父親?”

許是最後一句話真的刺傷了皇帝,他的瞳孔驟然一縮,厲聲喝道:“夠了!”門外的秦敬聽到動靜,慌忙推門進來,卻見皇帝急急地在殿中踱著步,顯然是已經怒到十分。秦敬熟知他的性情,慌忙勸解道:“過兩日便是娘娘冊封的大喜之日,陛下還為娘娘備下了一件織金的揄翟之服。”娀英冷冷道:“我出身夷狄,受不起揄翟。”秦敬聽她此話,心知不好,剛想開口,卻見皇帝已氣得臉色鐵青,指著秦敬抖著手道:“誰讓你進來,出去!”秦敬趕忙退了出去,一顆心兀自怦怦直跳,卻見皇帝也緊接著隨他出來,快步向外走去。一直走過了靈霄門,秦敬方大著膽子開口:“陛下,咱們這是往哪裏去?”

“去芙蓉殿。”

秦敬鬆了口氣,趕忙使了個眼色,命人去芙蓉殿傳信,一邊開口笑道:“陛下去得正好,今日桓妃娘娘來報了三次,說是小皇子午後一直哭,是想陛下了呢。”誰知皇帝聽了這話,忽地眉間神色一重,頓住了腳步,半晌卻改了主意:“不去芙蓉殿了,回承明殿。”他今日喜怒無常,秦敬不敢違抗,內心卻死活想不明白,不明白自己適才哪句話說錯了。

暉華殿裏,娀英頭上都是冷汗,忙對婉兒說:“去看看阿貴回來沒有,快叫他過來。”阿貴剛回宮中,便被叫了過來,剛磕了頭,還沒開口,卻聽娀英急切問道,“我給你的玉牌呢?”

阿貴一腦門子的汗:“玉牌?”他伸手摸摸懷中,遞了過來,“娘娘,在這裏。”

娀英一驚,趕忙接了過來,卻不正是昨日給他的那塊玉牌。她忽然後背冷汗涔涔,那剛才皇帝哪兒來的玉牌,還有問的那些話?她不敢深想下去。婉兒急道:“娘娘,到底是怎麼回事?阿貴明明拿著您的玉牌,為什麼陛下卻說玉牌落在了鳳藻宮?你怎還說你派人去過,這下可怎麼是好!”

“別忙,別忙,”阿貴聽清事情始末,會意過來,“是說臣回來之前,陛下又拿了一塊玉牌來?說是落在鳳藻宮的?”婉兒急得直跺腳:“然後咱們娘娘還一橫心,認下了此事,認下了是自己害死皇後,這可該怎麼辦?”阿貴腦筋急轉,細思一會兒後,說道:“依臣看,這件事認下了便認下了,倒也沒什麼。反正臣出宮也沒有旁人看見,隻是那個將玉牌交給陛下的人會知道。但那個人總不能去告訴陛下,他是存意陷害娘娘的吧?”

娀英慢慢冷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

阿貴年紀雖不大,但頭腦卻很清醒,又說道:“如此看來,此事是決計拆穿不了的。咱們又慌什麼。至於那個把玉牌丟在鳳藻宮陷害咱們的人,慢慢等著,咱們總能查出來是誰。”

娀英心想,雖然認下了謀害皇後之事有些冤枉,但倘若拆穿向外麵送軍報的事,豈不更麻煩,也隻能如此了,便點頭道:“就按你說的辦吧。”但她心裏仍有些疑慮,“怎麼會這麼巧,你一出宮,就有人把玉牌丟在鳳藻宮裏陷害我?我總覺得這裏麵沒那麼簡單。”

阿貴呆了一呆,說道:“這事臣也想不明白。”他愣了愣神,忽然又道,“娘娘,臣總覺得這裏麵有鬼,該不是有人存心挑唆娘娘與陛下把。”

“挑唆什麼,”娀英冷冷地哼了一聲,淡淡道,“本來也不是一條心。”

“如今正是要緊的時候,可不能這會兒出了岔子。”阿貴急了起來,“主上在軍中苦守,還等著娘娘傳遞消息呢。”

娀英麵上露出一絲苦笑,半晌方道:“傳遞消息,也不知這一次次傳完,什麼時候是個頭。總歸有一日事情敗落了,便是了結的時候。”阿貴見她心意蕭索,也不敢再勸,隻道:“娘娘萬事往寬處想。”

“放心,”娀英沉思了一會兒,慢慢說道,“去告訴均犖,我不會壞了她的好事。”

阿貴又喜又憂,抬眼望了望她,卻見她麵上籠著淡淡的一層蕭瑟。

隔了一日,娀英還是命婉兒送盞桂花酪去承明殿。婉兒卻很遲疑:“別的娘娘都送燕盞,會不會顯得咱們太小氣了。”娀英不置可否:“送到秦敬手裏,他自然明白怎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