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客斟梅酒(3 / 3)

“你別睡,”娀英急道,“你且再撐一會兒,我已讓人去叫太醫了,定會醫好你。”

“不……不必了……”雲嬪喃喃道,“我就倦一陣……”她雙唇微動,輕聲道,“我等不到……陛……陛下了。”她語聲頓了頓,聲音有些疲憊,“秦……秦常侍……和我一個村出來的……”娀英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她說的是秦敬。不曾想到了這個田地,她倒想起了秦敬。隻聽她繼續道,“讓他把我和娘帶回村子去,就埋在村頭是了。京裏這樣大,我怕得很……”

她語聲微不可聞,目中神采渙散,光芒漸漸熄滅,意識又陷入迷糊,隻聽她喃喃說道:“那日承明殿裏……陛下說,說英兒甚美……”她吐氣微弱,幾不可聞,“陛下……陛下怎會知道,我閨中小名……卻叫……雲……英。”

娀英一呆,卻聽她說完這句話,驀地身子一抖。娀英趕忙過去扶她,卻見她隻有出氣再無進氣了。

“娘娘……”婉兒離得甚近,看得清楚,顫聲道,“雲嬪娘娘去了?”

娀英用手輕探雲嬪口鼻,半晌,方點頭道:“是,她去了。”

雲嬪懷中的孩子許是覺得沒了乳汁,有些不耐煩地一咂嘴,竟哇哇大哭起來。這哭聲甚是嘹亮,也一下子驚醒了娀英。她趕忙把孩子從雲嬪懷中接過,小心地抱在懷裏,這還是她第一次抱著嬰兒,隻見這孩子麵容皺皺的,臉上滿是血汙,偏偏癟著嘴大哭,樣子不見可愛,反有幾分可怖。婉兒見她笨手笨腳,忙道:“娘娘,奴婢來抱吧,奴婢在家中抱過幼弟幼妹。”娀英依言把孩子遞給婉兒,隻聽婉兒又道,“娘娘,咱們還要等在這裏嗎?阿貴怎還沒把太醫叫來?”

一語驚醒夢中人,娀英旋即站起身來,說道:“不行,是皇後害了她,我們不能留在這裏。皇後若是得信,定不會饒過她的孩子。我們這就走。”婉兒忙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向殿外走去,又道:“那這殿裏便這樣,用不用把咱們的足印擦去?”

眼見著外麵人影綽綽,隱隱能聽到有人聲湊近。娀英忙道:“不,你先把孩子抱走。我來處理這殿裏。”婉兒趕忙應允,隻聽娀英又叮囑道,“從小路走,別被人瞧見。”

婉兒抱著孩子慌慌忙忙地跑了。瞧著殿中四處血汙橫流,聽著外麵越來越近的人聲,娀英心下一橫,瞧見了桌上的油燈,便接了過來,向雲嬪身下的褥子點去,那褥子被血浸透了,哪裏能燃。她回身望去,卻見婉兒將室內的炭盆生了四五個,還有七八個炭盆堆滿了銀絲碳,放在一旁。眼看別無他法,娀英一咬牙將那些炭盆都搬了過來,將炭往榻上倒去,再把那油燈湊去點燃。

果然瞬時間火苗躥起了三尺高,熊熊的火光映入眼中,恰映得雲嬪一張芙麵栩栩如生,還如生時模樣。

“阿彌陀佛。”娀英心裏低低地念了一聲佛,耳聽得外麵已有人尖叫起來,她心知不能再留,匆忙便往後殿小門跑去。

一路跑回了暉華殿,等進了殿門時,她的一顆心方才落回腔子裏。婉兒早已回來了,趕忙迎了過來,亦是驚得臉色發白,小聲道:“娘娘,沒被人發現吧?”

“沒人看見。”娀英勉強讓自己鎮定下來,“孩子呢?”

“孩子在裏屋,睡得正香呢。”婉兒小聲道。

娀英點點頭,忽然道:“阿貴回來沒有?”婉兒有些吞吞吐吐:“阿貴跪在外麵,有話要對娘娘說。”

娀英心下一沉,心知還有許多謎團未解,便叫了阿貴來說個分明。阿貴一開口就請罪:“小人本是按照娘娘的吩咐去請太醫來,誰知剛走到廡房,卻覺得有些蹊蹺。按照規製,雲嬪娘娘宮內除了近身服侍的宮婢,總還有七八個外院雜掃的黃門,怎一個都不見。小人去廡房裏一看,卻見那幾個黃門都躺在地上,卻都已身首異處了。小人猜測,這雲嬪定是惹上了天大的禍事。”

這正印證了娀英的猜測,她點頭道:“不錯,是皇後要害雲嬪。”阿貴詫異地抬起頭來:“果真是皇後娘娘?”娀英便將殿內的所見所聞也說了一番。阿貴恍然大悟,“小人還道誰這麼大膽子,原來是皇後娘娘,難怪會這樣。”他略一遲疑,又道,“小人瞧見當時的情形,不敢到處聲張,便將那幾個黃門的屍身都拖到外麵池子邊,用石頭綁了,都沉在池底了。”他又道,“小人忙完這些事,正要回去向娘娘稟報,卻見著婉兒姑娘慌慌張張跑了出來,她讓小人先回暉華殿去,小人這就回來了。”

“你做得不錯,”娀英聽完經過,暗暗讚許他的機靈,“這事的確聲張不得。如今皇後在宮中最是顯赫,我們不能讓她知道我們曾見過雲嬪。”

“小人明白的。”阿貴點點頭,極是伶俐道,“小人定會守口如瓶,把昨夜的事,還有小皇子的事都牢牢地爛在肚子裏,就算是說夢話也不會說出半句。”婉兒也在旁道:“奴婢也是,說夢話也不敢泄露的。”

娀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罷了,誰還去聽你倆的夢話。”她微一沉吟,又道,“你們自己心裏有個數,明日去打聽打聽,看外麵怎麼傳的?我們見機行事便是了。”

婉兒和阿貴兩個都是一凜,忙都領命而去。

第二日皇後果然遣了人來問話,娀英自然是一問三不知,反而問那黃門,隔壁的襲芳苑是否出了什麼事?那黃門吞吞吐吐,顯然不肯透露實情。過了午後,阿貴打聽了消息回來,憤憤道:“宮裏都在傳說,昨晚雲嬪娘娘宮中走水,直到今日天明大火才滅,整個襲芳苑都燒成了一片灰燼。一屋子的人,連塊完整的屍骨都扒不出來了。說是皇後娘娘發了好大的脾氣,說宮中的黃門發現得不及時,幾位常侍大人都受了重責。”娀英忙問道:“永巷的秦常侍如何?”

“秦常侍離得遠,倒並未如何,隻罰了半年的月例銀子。”阿貴口齒清楚,“娘娘放心,這事與咱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娀英默然片刻,說道:“明日就把咱們這裏的宮人都遣了出去,就說我染了時疫。殿裏隻留你們倆服侍便是。”

阿貴辦事得力,不到傍晚,便把娀英染病的事宣揚得闔宮皆知。時疫二字人人畏之如虎,躲猶不及,暉華殿自是冷清了下來。阿貴來回稟的時候,婉兒與娀英正在給孩子喂米湯,隻聽他道:“皇後娘娘下旨封了宮門,除了太醫能來診病,一日三餐皆由人從偏門送進來。”

娀英不以為意:“這樣正好,我正怕有人來打擾。”阿貴麵色微變,吞吞吐吐道:“臣去稟報的時候,旁的倒也罷了,隻是有人卻說得難聽,說怕是您中了雲嬪的邪氣。”

許是怕娀英生氣,婉兒忙道:“娘娘您瞧,小皇子笑了。”娀英看了看孩子,又對阿貴道:“你身手好,等晚上沒人了,你去永巷傳個信。”

“要叫秦常侍來?”阿貴一怔,隨即會意過來。

娀英點點頭:“做得輕省些,別驚動了旁人。”

阿貴辦事十分麻利,夜裏剛過兩更,人便領來了。娀英見秦敬雙目紅通通的,心知他是得了信,也不多寒暄,便說道:“雲嬪走之前有話留給你。”

秦敬眼睛睜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望著娀英,隻聽娀英輕輕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她讓你把她和她娘的屍骨帶回去,埋在村頭。”秦敬麵色有些發僵,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娀英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袋,遞給了他,“那日火起得急,倉促之下也沒有法子,隻剪了她一縷頭發,便和她的衣物一起埋了吧。”

秦敬接過那錦囊,雙唇直顫抖:“人都沒了,隻有這點子東西留下來了。”娀英瞧他模樣,也覺得難過,心中不忍,便輕輕喚道:“婉兒,把孩子抱出來吧。”婉兒將孩子抱了出來,秦敬雙眼頓時睜大了,連聲道:“這……這……”娀英點點頭:“這是雲嬪的孩子,那日我們救了出來。”說著,她輕聲說了那日的經過。秦敬聽著便覺觸目驚心,他忽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幾個頭:“臣替雲嬪謝過娘娘大恩。”

“你抱抱孩子吧。”娀英說道。婉兒輕輕將孩子遞過去,秦敬好半天才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卻露出一個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隻抱了一小會兒,他便將孩子還給了婉兒,說道:“我怕我笨手笨腳,弄痛了他。”婉兒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孩子哪有那麼嬌氣。”

正說話間,那孩子大聲地哭了起來。秦敬驚道:“他怎麼哭了?”

“是餓的。”娀英皺起了眉頭,接過孩子說道,“去把米湯端來。”

秦敬連連搖頭:“隻吃米湯怎麼行?”婉兒一邊給孩子喂米湯,一邊說道:“這也是沒有法子的法子,除了米湯,也找不到什麼東西吃。”秦敬低頭想了想,說道:“交給臣去辦,臣定給小皇子弄到酪來。”

要說秦敬當真有辦法,不出一會兒工夫,便弄了一碗熱騰騰的牛酪來。婉兒吹涼了小口地喂給孩子,那孩子果然咂得滋滋有聲,吃得歡喜極了。要說這孩兒胃口甚好,吃牛酪也吃得津津有味,閉著眼大口咽著,唇角露出極其愜意的笑容。娀英瞧得高興,笑道:“這孩子真是乖巧。讓你委屈幾日,等你父皇回來,就能給你找個乳母,讓你吃上奶了。”

秦敬在旁瞧著也是高興:“小皇子愛吃,臣日日送來。”

婉兒在旁湊趣道:“娘娘,您給這小皇子起個名吧。”

“大名留給他父皇來起。”娀英搖搖頭,瞧著那孩子天真可愛的樣子,又道,“沒有名字也不好叫,他母親臨去時給他留了小名,叫德兒。”

“哪個德?”秦敬怔了怔。

“德行的德。”卻見娀英眸中閃過一絲光亮,“盼他將來品行好,堂堂正正地做人。”

那孩子忽然咯咯笑了幾聲,好像聽懂了一樣。眾人都感到驚訝,婉兒抱著孩子道:“娘娘,小皇子好像聽懂了您的話呢。”秦敬抹了抹眼淚,小聲自責道:“看到小皇子,臣就想起早逝的雲嬪娘娘,唉,都怪臣,都怪臣。”

娀英柔聲道:“怪你什麼,冤有頭債有主。一切等陛下回來再做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