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又憤憤道:“平日裏倒覺得皇後娘娘對您如何親近,真遇到事了才知道人心。”娀英忙喝住了她:“不得胡言亂語。”
又隔了一日,倚梅竟然親自跑來了一趟,她對娀英極是感激,小聲道:“容華娘娘,奴婢要出宮去了,特來向您辭行。”娀英微詫異:“這麼快便要走了?”倚梅神色一黯,點頭道:“小姐說我既然配了人家,便不能再留在宮裏,豈不是授人以柄。”娀英想想也是這個道理,不由得歎了口氣。倚梅瞧著她,小聲道:“那日雲嬪的事離奇得很。奴婢私下裏聽來請安的太醫說,雲嬪本不會有事,就是那盆花作怪。”
“哪盆花?”
“就是皇後娘娘賞賜給趙夫人的那盆。”倚梅小聲道,“奴婢聽得不清,似是那盆花是有點問題的,雲嬪偏又把花戴在頭上,這才動了胎氣。”她頓了頓,又道,“小姐私下裏說,這花幸好帶在頭上,毒性發作得快,要是放在寢宮裏,日長夜久的,這龍裔估計就保不住了。”娀英想想也是驚心:“皇後竟然這樣大膽。”
“奴婢冷眼瞧著,宮裏的這些娘娘們,也就隻有您心善。”倚梅歎了口氣,不由得瞧向了娀英,卻也不能多說,隻道,“娘娘好生保重,奴婢明日就家去了。”娀英想起與她相識一場,心中也是不忍,便讓婉兒取了幾錠馬蹄金來,悄悄塞給了倚梅:“這些你拿著,若是回去了也好安置些田地。”
倚梅眼眶一紅,小聲道:“娘娘,千萬保重,要小心提防著些。”娀英點點頭:“我會小心。”倚梅欲言又止,便將那馬蹄金緊緊攥在手中。
雲嬪經此一事,徹底閉宮門不出,任是誰也不見,如此宮內反倒平靜下來。到了冬至那日,下了點小雪,一早婉兒便去內府領厚些的被褥回來。晚上的時候,暉華殿裏煮了一鍋炙煮,因是娀英吩咐過,過節都讓下人們散去。因而殿中便隻剩下了阿貴和婉兒兩個,娀英將他倆叫進殿中來,圍坐在一起吃著炙煮。起初婉兒和阿貴還有些拘束,吃了幾杯後都放開了些,說說笑笑,好不熱鬧。鬧到了戌時初刻,忽然聽到外麵隱隱傳來幾聲哭聲。
三人起初聽得不清,婉兒還笑道:“這大晚上北風一刮,真跟女鬼哭了一樣。”阿貴調皮道:“女鬼來了,要先抓誰?”他說著比畫著鬼臉卻去嚇唬婉兒。婉兒膽小,嚇得尖叫一聲,趕忙躲到娀英懷裏,娀英笑著將她摟住,正要說話,忽聽外麵的哭聲更大了些。
阿貴最先回過臉色:“臣怎麼聽著這哭聲不太對。”娀英已是色變,站起身來,推門便往外開去。
殿門一開,外麵冷風直送,眾人都打了個寒顫,這下聽得更清了,哪是什麼鬼哭,打實是女人的哭聲。阿貴神色一變,向東邊指去:“是襲芳苑傳來的。”娀英站在風口仔細聽了聽,已是變了顏色:“我聽著像是雲嬪的聲音。”聽說是雲嬪,婉兒打先回過神來,麵上露出一絲懼色:“娘娘,咱們關上門吧,若是出了事,可別惹到咱們身上。”阿貴剛想說話,可他瞥眼卻瞧見了娀英的神情,隻見娀英已向外衝去。阿貴頭皮一緊,隻能跟了上去。
“娘娘!”婉兒無奈地叫了兩聲,見娀英的身影已越來越遠,她著實無奈,隻得頓足追去。
襲芳苑與暉華殿隻有一牆之隔,裏麵卻黑漆漆的,竟連燈都沒點。婉兒追到門口,卻不見娀英和阿貴的人影,與此同時,那女人的哭聲也沒了,竟是靜得有些怕人。
婉兒心裏有些發慌,剛叫了幾聲,卻忽聽前麵的殿門外,阿貴的聲音低聲道:“別叫了,快過來。”婉兒快步趕了過去,卻見娀英已往殿內走去。婉兒小聲道:“娘娘,要不要再叫些人來?”
娀英點點頭:“裏麵怕是有事,阿貴跑得快,去叫值守的太醫過來。”阿貴點點頭,極伶俐地去了。婉兒跟在娀英身後,剛進了殿門,忽地聞到一股血腥氣味。婉兒嚇了一跳,掩著鼻子道:“娘娘,這是什麼氣味?”
娀英卻不答話。殿內極黑,好一會兒才勉力看到殿中北邊的榻上,似是臥著個人,在低低地呻吟。越往裏走,那股血腥味便愈發濃鬱,室內偏又陰冷得很,凍得骨頭都是疼的,娀英強忍著不適,小聲道:“去把燈點上。”說著,她竟向那榻邊走去。許是聽到她的腳步聲,那榻上的人拚力道:“救我。”聲音低沉嘶啞,卻不正是雲嬪是誰。
“我的天,怎這麼多炭盆。”婉兒忽然低呼一聲,輕輕叫了一聲痛。卻原來她摸著黑去點燈,誰料一腳踢到了一個早已熄了的炭盆。與此同時的,婉兒將燭台點亮,便這一瞬,婉兒卻看清地上放了足足有十餘個炭盆,奇怪的是都是熄滅的,難怪這樣的冷。不用娀英吩咐,她便把炭盆都燃了起來,一邊搓著手小聲道:“可真奇怪,這麼多炭盆,用一個冬日也用不完啊,為什麼都不點上?”
室內有了燭火的一瞬,娀英看清了榻上的雲嬪,卻驚駭得差點說不出話來。隻見雲嬪麵色蠟黃,唇無血色,一身極薄的衣衫盡是血汙。
“這是怎麼回事?”娀英驚到。
那雲嬪半仰頭看了她一眼,忽地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戒備:“你……你來做什麼……”
娀英見她這樣防備,不敢走近,隻問道:“照顧你的宮人去哪裏了?還有你娘呢?”
雲嬪麵上露出一絲苦笑:“宮人……娘……”她猛烈地咳嗽了幾聲,伸手指了指殿北。
借著一點燭光,娀英看清了殿內的情形,卻見趙夫人與幾個宮娥皆仰臥在地上,口鼻出血,麵如死灰,卻不知已經死去多久了。娀英駭然之餘,不由得回身去瞧雲嬪,卻見她麵上也有血汙,眼角發青,卻與趙夫人的樣貌有幾分相似。娀英不由得失聲道:“難道你也?”
與此同時,忽然一聲細細的啼哭聲響起。娀英循聲望去,卻見雲嬪衣裙遮住的雙腿下,露出一大塊血汙。雲嬪見她神情,極是戒備地說道:“你……你要做什麼……”
“我還能做什麼。”娀英終於察覺到不對,猛地掀開她的衣衫,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隻見雲嬪渾身赤裸,懷中竟有個滿身血汙的嬰孩,正閉目在她懷中吮吸著乳汁。她猛地回過神來,不敢置信地看向雲嬪,“你……你已經生下了……”
雲嬪麵上神情劇變,可她早已脫力,已無法再阻止娀英的動作,她緊緊抱住孩子,喘著粗氣,竭力道:“你是來害……害我的人?”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從未害過你,”娀英正色道,“我也絕不是來害你的。你怎會如此?”雲嬪瞪大眼睛望了她半晌,忽地鬆弛了神情:“罷了……我……我隻能信……信你……”她艱難地支撐起自己的身體,苦笑道:“前天是我生辰,皇後送來了一桌酒筵,又賞賜了一壇梅酒。我娘與宮人們高高興興地吃過酒。我因身子不適……隻……隻吃了兩口便罷……誰知竟然,僥幸……僥幸逃下一條命來……”
她說得已有些力竭,眼眸中光影流轉,續道:“初時大家都叫腹痛,我遣人去找太醫來,可去送信的宮人卻遲遲不回,我痛得暈了過去……等我醒來時,宮裏竟一個人也沒有了,娘和服侍我的宮婢們都倒在地上……” 她頓了頓,半晌方道,“許是因為中毒的緣故,我的肚子也痛了起來,這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隻能拚了命地生下他……可直到聽到孩兒的啼哭,我心裏更焦急,拚命地叫喊。沒有人來,我隻能咬斷臍帶,先喂飽我的孩子才是……”
“你竟獨自在殿內一天一夜,直到生下孩兒,也沒有人來?”娀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一切,可眼前滿身是血的雲嬪,哭得聲音微弱的孩子,正說明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娀英咬唇不語,麵色已難看至極。婉兒生著了炭盆,搓著手過來,正聽著最後一句,不由得顫聲道:“難道皇後娘娘這樣狠毒?”
“我自入宮來,戰戰兢兢……我盡心服侍陛下,服侍皇後……卻換來這個結局。”雲嬪苦笑一聲,低低道,“宮裏的人可……可怖……可怖極了……都不允我母子活……命吧。”她沒了力氣,摟著孩子的手一鬆,那孩子本在閉目吃奶,險些掉了下來。幸好娀英眼疾手快,趕忙伸手托住了那孩子。
“救……救……”雲嬪拚命地抓住了娀英的手,用盡全力說道,“救他……”她的身子微微蜷縮,娀英這才發現,她的衣裙下還有大片大片的血跡未幹……這情形嚇人極了,婉兒早癱軟在地,嚇得瑟瑟發抖。娀英心中也駭懼得很,可不知怎的,她竟憑空生出一股勇氣來,伸手道:“你放心,我定要替你申冤!”
聽到娀英的應允,雲嬪本已微微合上的雙眼驀然睜開,緊緊地盯住娀英,聲嘶力竭道:“你……你發下個……誓……誓來!”
“我應允你,我定會竭盡全力保下他的平安。”
“不……不……你要立誓……不得讓皇後害我的孩兒!”
娀英迫於無奈,瞧她神情實在可憐,隻得應聲道:“好,我立誓,隻要有我一日,定保他平安一日,否則我揚灰挫骨,死不得安。”
聽了這句誓言,雲嬪驀地鬆了手,神情陡然間鬆弛下來,不複適才的淩厲逼人。她喃喃道:“你……你應允就好……我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他還沒有名字……”娀英瞧得心下不忍,低聲道:“你給他起個名兒吧。”
“叫德兒吧。”雲嬪輕輕說道,“像他父皇一樣,做一個有德之人……”她頓了頓,忽地輕聲哼起了歌來,細辨她的語聲,卻是含混不可聞清。娀英從未聽過這樣的歌謠,歌聲纏綿繾綣,似女兒低訴,又似慈母哄著懷裏的幼兒。
雲嬪本就已快力竭,略哼了幾句,便覺得疲乏起了,微微閉上眼,輕聲道:“我……我好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