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疏林風信(2 / 3)

皇後定睛瞧了一會兒倚梅,又瞧向隱隱自有得色的桓妃,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她固然不願外甥女兒嫁給琅琊王,卻也不願琅琊王與桓妃攀親。娀英離皇後最近,早把席上情形收在眼底,她瞧得心下不忍,忍不住在皇後耳邊低聲道:“從前臣妾在桓國公府中,依稀記得這丫頭是許配過人家的。”皇後果然留心:“哦,還有這樣的事?”娀英點點頭,很快便坐直了身子,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皇後縱然狐疑,但也不得不一試了,她快速離席,提高了語調,皺眉道:“陛下,賜給王弟之人,雖隻是雜掃丫頭,也該身世清白。臣妾有話要問問這丫頭。”皇帝一愣,點頭道:“但問便是。”

皇後直視著倚梅道:“本宮有話問你,你可許配過人家?”

那倚梅本以為自己無幸,聽到這話如同撿到救命稻草,再也不顧桓妃的眼色,忙道:“回皇後娘娘,奴婢確實許配過人家,奴婢自幼便許給了奴婢的表哥。”桓妃急忙道:“你從小侍奉本宮,本宮怎麼沒聽你說起過?”

倚梅泣道:“奴婢父母病亡,才賣至桓府。但奴婢和表哥的親事從未解除過。這些事奴婢怎敢說出來汙了聖聽。”皇後怫然不悅:“本宮在問話,桓妃怎能插口?”桓妃氣道:“這是小時候定的親,哪裏能作數。”皇後被她頂撞,亦是有了意氣之爭,轉頭看向皇帝:“陛下,臣妾的話問完了。孰是孰非,陛下自有定奪。”

皇帝瞧了瞧二人,終是做了決斷。他搖頭道:“桓妃的話不妥。既然許過人家,便不能一女侍二夫,若是以後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皇後如釋重負,麵上不由得綻了幾分笑意。

桓妃鐵青著臉也就罷了,一直觀望的李太妃忽然森然開口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皇帝把你弟弟當作什麼?”眼見席上僵了下來,偏偏琅琊王卻道:“兒臣也瞧不中這侍女,不要也罷。”倚梅如蒙大赦,直如撿回條命來,忙叩頭連連。李太妃麵色鐵青,拂袖而去,一場壽宴不歡而散。帝後見狀,趕忙隨太妃而去,自是去安撫不提。

桓妃站起身來,走到娀英身邊,幽幽歎了口氣道:“皇後娘娘就是這樣愛爭,什麼都要爭。”

娀英低頭不語。桓妃又笑了笑,也不知在與誰說話:“皇後心性甚窄,妹妹與她走近,隻怕要有苦頭吃。” 娀英刻意想與桓妃保持距離,便隻笑笑而已,卻不分辯。桓妃瞧了她片刻,輕聲歎了口氣,便徑自走了。倚梅落後幾步,眼神複雜地瞧了瞧娀英,隔了半晌,忽地跪了下來:“奴婢多謝娘娘大恩。”娀英點點頭,便扶了她起來道:“別哭了,陛下已經答應了,後續的事便該你自己準備周全。”倚梅一怔,隨即明白她的用意,鄭重其事地說道:“娘娘勿憂,奴婢並非誑言,奴婢確實有個表哥,雖無婚配之約……這兩日奴婢便讓人帶話家去,把這事定下周全。”娀英微怔,點頭道:“這樣便好,若有人留心去查,也不會有什麼痕跡。”

到了入夜,娀英到底放心不下,聽得皇帝回了寢殿,忙去尋他。

殿外仍是秦敬守著,見她來了自不會攔的,千歡萬喜地將她引進去。這裏她是常來的,向來穿行無礙,殿內布置皆熟得緊。此刻皇帝還未睡下,抬頭見她,隻輕應了一聲。秦敬識時務地退了出去,順手合上了殿門。娀英抬起頭來,隻見皇帝麵帶疲色,神情似有不鬱。“皇上。”娀英輕輕喚了一聲,皇帝卻不應聲。娀英想了想,還是開口道,“皇上,今日琅琊王的事……”

“無事了,”皇帝道,“太妃應允,另擇一名門淑女配於道子。”

娀英放下心來,忽聽皇帝道:“渴。”娀英一怔,才明白皇帝是口渴了,可殿內也無宦侍,她瞧見矮幾上有茶具一副,便親手捧了茶盅過來。誰知皇帝未接茶盅,卻握住了她的手。娀英一驚,慌忙便想掙脫。皇帝卻握得甚緊,他低著頭,悶聲道:“英兒,讓朕握一會兒。”

他的聲音極低,好似從喉中滾出的,帶著幾絲低喑的沉意。娀英心頭一軟,便任他握住。過了良久,隻聽他道:“朕不明白,同是一母所生,為何太妃的心裏卻隻有他一個?”

娀英一愣,半晌方明白過來他說的是琅琊王。回想白日裏的情形,娀英也都瞧在眼裏,她沉默了一瞬,方道:“太妃是你的親生娘,她心裏也是有你的。”

“你不知道,適才她同朕說了些什麼。”皇帝澀聲道,“她要朕起誓,立琅琊王為皇太弟。若朕百年之後,便由琅琊王繼位。”娀英愣神:“陛下正春秋鼎盛,為何要做這樣的不祥之語?”

“你也覺得不祥?”皇帝抬起頭來,眸中卻有些發紅,他的嘴角抽搐起來,神情便有些可怖,“這就是朕的親娘。朕才剛滿二十,她就要朕起誓若朕死了,要她另一個兒子繼位!”

娀英想想也替他寒心:“那你怎能答應?”

“是,朕自然不答應。”皇帝的聲音陡然冷了起來,“就算冒了忤逆的罪名,朕也不能答應。”從未聽過他這樣斬釘截鐵的語調,一字一句好似從牙縫裏迸發出來,娀英一驚,留神去看,這才察覺到他雙目已是通紅了。娀英一怔,便想將手抽出來,可皇帝卻握緊不放,再看她的神情中便多了幾分曖昧:“英兒,你躲朕做什麼?”許是離得近了,聞到了他身上重重的酒味,娀英用力地抽出手,將頭偏開,平聲道:“你喝酒了。”皇帝點點頭:“是啊,朕喝了幾杯。這樣好的梨花白,不喝倒也可惜了。”

皇帝是不好酒的人,宮中有宴,多半也是淺嚐輒止,從未有過失態的時候。娀英心下微覺不安,下意識地退開幾步,便想離開:“我去叫秦敬來。”

“朕讓他退下了。”皇帝的聲音倒很鏗鏘,隻是雙目紅得不像話,瞬也不瞬地盯著她,“沒有人來打擾,隻有朕與英兒。”娀英心中驚駭,又退了幾步:“你喝醉了。”

“朕現在心裏清楚得很。”皇帝一哂,卻又鬆了手,忽地轉了話題,“今日桓妃那侍女,真的有婚配了?”

娀英一驚,忙道:“確是有的,我與她過去在桓家時便識得,聽她提過,不是打誑。”

皇帝不置可否,卻將一雙通紅的眼上下瞧著娀英,也瞧不出他是什麼心思。娀英心裏沒底,又怕節外生枝,忙道:“陛下,你已答應了,不能再將倚梅送到琅琊王那裏去。”

“朕知道自己答應過什麼。”皇帝忽地開口,卻一把拉住了娀英,將她攬入懷中,“朕也從未像現在這樣明白過朕到底要什麼。”他手上使力,將她牢牢箍緊,語聲低迷,卻有一種惑心的力量,幾是喃喃地在娀英耳邊道,“英兒,再過幾日,朕便要西征去了。”

娀英聽了半句,已是心驚,顫聲道:“你說什麼?”

皇帝醉語道:“給朕生一個皇兒吧。若朕回不來了,起碼還留有後嗣。”

娀英大驚,慌忙便想掙脫,卻哪裏還掙脫得了,眼見他的唇湊了過來,在她脖頸上逡巡,她陡然背上起了一層寒栗,下意識地從懷中抽出銀鞭,幾乎是想也不想地便向皇帝身上抽去。皇帝悶哼一聲,鬆開了手,退後幾步,眼中陡然騰起了一陣雲霧:“你……”

娀英定定地看著他,隻覺他的容貌與許多年前認識的一樣,隻是為何眼中多了幾分陌生的神情?她呆了一呆,忽地手中一鬆,銀鞭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一時間娀英心中如亂麻一般,她不再猶豫,轉身便向外衝去,轉瞬間,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黑暗中。

秦敬一直侍候在殿外,殿內的動靜聽得分明,心中早驚恐不已,偏生此時還有不合時宜的人湊過來。

“秦常侍。”身後有人輕聲喚他。

同在宮中多年,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在叫他。可此時他卻不得不回過頭來:“雲嬪娘娘。”

雲嬪穿著一身白衫,梳著高髻,又精心描過眼眉,此時手中提著一個食盒,秦敬一望可知,這又是雲嬪給皇帝做的點心。若是平時秦敬便替她送進去了,可今日,他倒有幾分踟躕,皇帝顯然還在氣頭上,此時進去豈不觸他黴頭?

偏生雲嬪隻望著他抿嘴一笑,眉目間卻有少見的光影流轉,輕聲道:“怎這樣客氣,倒顯得生分了,常侍便似小時候一樣,喚我雲心就是啊。”

一句話勾起了許多回憶,秦敬略一踟躕,說道:“娘娘如今何等身份,臣怎敢僭越。”他微微遲疑,又斜眼看向了殿內,壓低了語聲道:“今日陛下心情不太好……”雲嬪隨即會意,她麵上露出一絲憾色,微微彎腰,雙手握緊了食盒的提籃,小聲說道:“這點吃食是給陛下做的,若是不方便,我便回去了……”說是要回去,但眼中的失望一望可知。

瞧著她瘦弱的身影,秦敬眼中流露出一絲憫色,他頓了頓,遲疑道:“罷了,臣就挨一次罵,把這食盒送進去便是。”

“且慢。”雲嬪忽然攔住他,輕聲道,“怎敢勞常侍替我送進去,我自己送進去便是。”

秦敬剛想拒絕,一抬頭卻瞥見她未著濃妝,隻淡淡地抹了點胭脂,他猶豫了一瞬,低聲說道:“你回去換件月白衫子,再梳個墜馬髻過來。”雲嬪雙目一亮,趕忙匆匆去了。不多時她果然梳好了發髻換了衫子過來,看她臉色有些發紅,自然是路上奔得急。見到秦敬,她也不多話,卻將一個硬物塞了過來。秦敬一愣,雙手一捏,硬物正中一個凹陷,正是宮中鑄的馬蹄金。秦敬不由得道:“這怎麼能行……”雲嬪道:“多謝常侍幫我這個大忙。”秦敬將那馬蹄金掩入袖中,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雲嬪又驚又喜,目中頓時閃出光亮來,自是匆匆道了謝,提著食盒便進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