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殿中傳出一聲千嬌百媚的“陛下……”秦敬悄無聲息地掩好了殿門,長長地歎了口氣,也不知是為了誰。
自此太妃千秋壽宴後,皇後果然對娀英和悅不少,不再視她如眼中釘一般,反而時常召她入宮說話。婉兒頗是奇怪,私下道:“皇後娘娘從前那樣為難姐姐,為何轉眼便要好起來。”娀英彼時正在翻揀新送來的香料,隨口笑道:“又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我也未妨礙皇後娘娘什麼,她何必這樣恨我。時間長了,她便想明白了。”
婉兒凝神想了想,又道:“可這麼一來,皇後娘娘是不為難您了,但桓妃卻不來咱們這裏坐了。”娀英不以為意:“總得有得有失,哪能誰也不得罪呢?”婉兒一笑:“也是。到底是皇後娘娘更尊貴些。”婉兒又道:“說來奇怪,陛下身邊侍候的秦常侍聽說受了責罰,被貶到永巷去了。”娀英卻沒聽說,略有些訝異:“他犯了什麼事?”婉兒不以為然:“誰知道呢,大抵是惹惱了陛下,關幾天便叫回去了。”她頓了頓,又道,“可是沒有了秦常侍,也就沒了皇上的音訊。娘娘算算,皇上有多久不來了?”
想起那夜承明殿的事,娀英頓時覺得渾身都不自在起來。出於私心,她是想避開皇帝的,想不到皇帝倒也一樣,一連數月亦是避著娀英。其實兩人既不見麵,倒省去了許多尷尬,這大概也是皇後對她態度變化的一個緣由吧。
這日娀英又到皇後宮中,兩人說了會子話,皇後忽有些悶悶不樂道:“開春了時氣不好,阿嫂病了,雲嬪也病了。”娀英微微一驚:“雲嬪病了嗎?那日太妃壽宴見了,倒不覺得她氣色不好,怎說病就病了?”皇後道:“誰知道呢,說是染了春寒,前夜裏發了高熱,好不容易退了熱,又犯了惡心,吃什麼吐什麼,不僅不見好,反倒是更嚴重了。”娀英道:“聽起來病得可是不輕。”皇後身邊侍奉的萍心插口道:“奴婢家鄉那邊,每到開春便要犯起時疫,能染不少人呢。”
皇後被她提醒,皺眉道:“若是時疫便壞了。”她忙提高了聲音,吩咐左右道,“讓給本宮請平安脈的王太醫過去瞧瞧。”王太醫是太醫令,世代行醫,有他出馬,自是穩妥的。用過午膳,陪著王太醫去瞧病的萍心便回來了,麵色卻有些古怪。皇後瞧她神情,以為有什麼妨礙,忙問道:“可真是時疫?”
“並不是染了疫症。”萍心搖了搖頭,吞吞吐吐道,“王太醫診過了,說是有喜了。”
“有喜?”皇後愣了一瞬,忽然回過神來,“可記過檔?”萍心搖搖頭:“奴婢去查問過了,內府沒有記檔。”
皇後神色凝重起來:“你可問清楚了了?”萍心微一遲疑,又道:“要不奴婢再去問問秦常侍?”
“秦敬被責貶了,去問汪榮就是。”皇後點頭道,“事涉龍裔,還是問清楚的好。”娀英插口道:“何謂記檔?”萍心小聲解釋道:“若是陛下傳幸,內府便該記檔,這是宮中定例,隻是……隻是偶爾也有意外。”她說得隱晦,娀英卻頓時明白過來,不由得雙頰發燒。皇後奇道:“你怎連這也不知?”娀英不好回答,她怎能說皇帝從未召幸過她,隻能言辭閃爍略過。但皇後還是明白過來,微微詫異地瞥了她一眼,卻不再多問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汪榮親自來回話了,言道確實數月前有過一次召幸。皇後細問時日,汪榮略一遲疑,還是說出實情:“大概便在三月中那幾日。”他說得含糊,眾人倒是心中雪亮,推算日子,正是太妃壽宴之後。皇後麵上有一瞬時地失色,她頹然地靠在背山上,隱在精致繡花袖口中的拳頭微微攥緊。娀英更不免心驚,又想起了那日承明殿之事,她心中隱隱有反感,本能地便不想再聽下去,便匆匆起身,告了辭。皇後也無心留她了,揮揮手便讓她先出去,自是還有許多話要問汪榮的。
如果說後宮是一淵深不見底的沉潭,那雲嬪的身孕無疑是打破這平靜水麵的一枚石子,將水下的暗潮湧動都徹底翻到了麵上來。皇後穩坐中宮,將太醫令派去給雲嬪早晚請脈,又將襲芳院賜居給了她。桓妃一反常態地熱絡起來,將各類奇珍補品流水般送到襲芳院去,便連一向吝嗇的李太妃也罕見地送了幾株千年老參過去——畢竟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闔宮內外多少雙眼睛眼巴巴地瞧著,誰也不敢馬虎對付。
皇後拖了四五日,去向皇帝請旨,是否要將雲嬪晉晉位分,依著皇後的意思,宮中妃嬪本也不多,可將雲嬪晉了妃位。皇帝忙於籌備西征之事,哪有心思料理這樣的事,隻皺眉道:“孩子不是還沒生下來嗎?等生下再晉也不遲。”皇後得了旨意,自不再提此事,桓妃輾轉聽說了這話,便也安分不少。
娀英卻發愁該送些什麼——暉華殿裏珍寶盡有,但都是皇帝所賜,內府造冊,送到別人那裏瞧著總不好看。但她也沒有什麼體己的東西了,還是婉兒笑了起來:“娘娘別煩惱了,還是由奴婢繡幾件小娃娃的衣裳送過去,又吉利又好看。”婉兒手極巧,前次李太妃生辰的那件繡品也是出自她手,難得雙麵繡得一般栩栩如生,宮中繡娘怕也繡不出這樣的巧技。娀英頓時放下心來:“若不是有你,我真拿不出東西來送,可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娘娘說的哪裏話,”婉兒抿嘴笑了起來,“娘娘是有福氣的人,不用為這些小事煩心。”婉兒陪她閑聊了幾句,便下去畫花樣子,準備做起繡品來。娀英一個人在房裏呆了呆,忽然想起均犖有月餘沒有遞信來了,也不知前線戰事如何了。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忽聽有人小聲道:“娘娘,娘娘。”娀英回過神來,卻見阿貴侍立在旁,正望著自己。娀英定了定神:“你怎麼來了?”
“娘娘,鄧姑娘托臣捎句話來。”阿貴小聲道,“鄧姑娘問,雲嬪的身孕,娘娘可知曉了?”娀英一怔,想不到消息這樣快便傳到宮外去了,她點點頭:“我知道的。”阿貴的聲音很輕,右手微微抬起,用力向下比畫了一下,又用極快的語速說道:“娘娘可有什麼打算?”
“打算?”娀英愣了愣,瞧著他目光閃爍,忽地明白了他的用意,頓時一股寒氣從腳底往上躥,她頓時厲聲道,“你胡說什麼?那可是一條人命。”
阿貴極是怪異地瞥了她一眼,似是看不明白了一般,但他到底是個機靈人,頓時叩首道:“臣隻是奉命問話,定將娘娘的話原樣轉告鄧姑娘。”娀英心中好似有火燒一般,半晌方才靜了下來,壓低了聲音道:“我知道均犖的意思,但你轉告她,我沒有任何想法,雲嬪也礙不了任何人的事。你讓她休要胡來,”她頓了頓,又道,“否則,皇帝即刻便要西征了,若她胡作非為,我便不會再幫她傳遞什麼消息。”
阿貴應聲去了,自是把她的話原封不動地傳給了均犖。卻不料均犖聽後問道:“她果然這樣說?”阿貴不敢隱瞞:“千真萬確,臣一個字也不敢說錯。”均犖嗤道:“還敢說不礙事?雲嬪若有孕,晉主便能有嗣,這便礙了我們的大事!”阿貴默然片刻,說道,“小人從旁瞧著,容華娘娘是個善心的人。”均犖嘴角牽起一抹不屑的弧度,“這樣婦人之仁,遲早要誤了大事。”阿貴仰頭望向她:“依著姑娘的意思?”
“她既然說不用,便先擱了手,不用去動雲嬪了。眼下軍情不穩,為了主上也不能得罪了她。”均犖眼中閃過一點異樣的神采,“橫豎雲嬪也不僅礙著我們的事,自有別人也要對付她,我們靜觀其變便是了。”
皇帝西征之事,籌備得極快,開春還隻是傳言,然而朝中反對之聲甚大,其中尤為反對激烈的正是太傅謝安。他鮮有這樣激昂的時候,正色對皇帝道:“君子不立於危堂之下,皇帝千金之體,豈能涉險。”謝安既然出聲,朝臣無不附議,皇帝氣極,便召海西公入宮。誰知連一貫支持皇帝的海西公也出言反對,說道:“陛下若要西征,未免太過涉險。”皇帝語聲亦是激烈:“朕若不親臨前線,怎知士兵們士氣如何?”海西公是何等老謀深算之人,轉言道:“陛下要檢驗士氣,不如去江陵。”
“江陵?”皇帝眼睛一亮,頓時明白了海西公的用意。隻聽海西公恭敬道:“也不必提殺伐事,以免人心惶惶。太後祖籍江陵,陛下不妨侍奉太後娘娘西巡回鄉,也是孝道之禮。”
這個建議到了慈壽宮,褚太後果然默然應允,她感歎道:“四十年未回家去看了,做夢也想不到今日竟有這樣的福氣。”但褚太後是何等老謀深算之人,到底放心不下,又向皇帝暗示,李太妃也應一同前往。皇帝自然無不允之理。
於是到了夏末的時候,皇帝便侍奉著兩宮太後,風風光光地西巡去了。臨行前隻在皇後宮中與眾人見了見。他的目光落在娀英身上,亦隻是一掃而過。
褚太後放心不下的卻是雲嬪,便問道:“什麼時候生產?”雲嬪小聲道:“太醫說該是臘月生產了。”皇後插口道:“那時母後和陛下該已回來了。”褚太後本有些不放心,但想到李太妃隨自己一同西巡,宮中有皇後在,應該問題不大,她便轉頭對皇後好生叮囑了幾句,皇後當即應允下來,讓雲嬪的娘入宮服侍她直至生產。褚太後聽了果然滿意,便無其他的話了。皇帝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隻看著外麵,卻不知在想些什麼。褚太後交代完皇後,又對皇帝道:“這可是皇帝的長子,怎不見皇帝交代幾句?”皇帝隻得轉過頭,對雲嬪道:“你好好養著身體。”雲嬪嬌羞地應允下來,麵上卻頗有得色。娀英心下略有些失落,但轉念一想,還是這樣有些距離倒自在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