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率兵何人?”司馬道子道,“臣弟聽聞北府兵精銳,難道還不能敵手?”
“秦軍率兵的是苻堅第三子苻宏,此人知兵。朕用了海西公的離間計,苻堅已然對他起了猜忌,有換帥的舉動,可事到臨頭卻功虧一簣,更折了餘進這枚當年南郡公埋下的棋子。”皇帝歎了口氣,語聲大有不甘,“當初朕定下對北之策,外用謝太傅北府之兵,內用海西公離間之計。離間計不成,而謝玄等人於江北練兵,但畢竟隻有三年時間,此次一戰,仍是奈何秦軍不下。”司馬道子說道:“皇兄,臣弟聽人說驕兵必敗。北府軍中親貴太多,這些子弟雖然勇猛,但難免驕矜了些。”
皇帝心念一動,這話倒說到他心裏去了:“你這一年在江陵,果然有點長進,見識也比從前強多了。朕也知道子弟親貴不堪上陣,但軍中積弊日久,哪裏是一兩日能改的,罷了,慢慢來吧。”
司馬道子低頭想了想,忽然說道:“臣弟在江陵時,倒見過一個北府兵的逃卒。他在軍中聚眾賭博,犯了事便跑到了江陵去了。此人與臣弟很聊得來。臣弟想替他討個請,這次他也隨臣弟到京中來了,要是被謝玄瞧見了,恐怕又要抓他回去責罰。”
“軍中禁賭,謝玄治軍又嚴,怎會饒他?”皇帝剛說了半句,便見司馬道子有些發急,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說你長進些,這會兒又原形畢露,在朕麵前替這些不知從哪裏結交的狐朋狗友求情。”
“他並不是什麼狐朋狗友,”司馬道子爭辯道,“他比臣弟略長幾歲,臣弟同他閑聊,覺得他甚有見識。驕兵必敗的話,臣弟就是聽他說的。皇兄,誰說販夫走卒便不能出英雄?不是說英雄都出於草莽之中?臣弟瞧他就是個英雄。”
“得了得了,你那些夥伴都是英雄人物。”皇帝沒好氣道,“叫作什麼名字?”
“叫作劉寄奴。”
皇帝點了點頭:“朕若是見了謝玄,跟他說一聲便是。”
兩人正聊著,忽聽後殿傳來隱隱的低泣聲。司馬道子一愣,便覺有些尷尬。皇帝果然道:“你先歇著去吧,現在宮門也下鑰了,就不要出去了,讓人給你在永壽宮附近找個住處。”司馬道子站起告了退,臨出去時忽然嘻嘻一笑道:“旁人都羨慕做皇帝三宮六院,臣弟卻覺得皇兄著實是累。應付一個都夠嗆了,還個個都這樣磨人,這樣的豔福,常人真是享受不來啊。”皇帝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快滾吧。”
司馬道子從鳳藻宮出來,自有汪榮為他安排住處,他卻不肯住到永壽宮附近,說道:“汪常侍體恤體恤小王吧,要是住在太妃娘娘周遭,今夜保不離要絮叨一夜,又要將那些名門閨秀的畫像拿給孤看。”汪榮從小見他長大的,便也打趣道:“太妃娘娘可是為了您好,像您這個年紀,也可以娶一位王妃了。”司馬道子嘴角的弧度兀地收了,若有所思地向暗夜望去:“嘿嘿,我看皇兄娶了幾位皇嫂反而更加頭痛了。”汪榮幹笑兩聲,又聽他隨口問道:“幾位皇嫂也住在鳳藻宮附近嗎?”
汪榮一怔,忙道:“都在鳳藻宮附近,隻有陳容華住得略偏些,在從前的暉華殿。”
司馬道子點點頭,也不多言。汪榮老奸巨猾,早察覺這位琅琊王麵熱心冷,是個不易親近的主,他不敢多話,自是將他妥帖地安置在遠離永壽宮的一處名為天祿閣的別院。司馬道子見這室中布置精雅,陳設井然,心知汪榮是刻意巴結,他出手甚是闊綽,從懷中摸出一物便扔給了汪榮。
直到退出殿外,汪榮看了看手中之物,原本以為至多是金銀而已,誰知定睛一看,卻是一塊上好的白玉玨,價值足在百金之上。內宦哪有不貪財的,縱然汪榮見慣了寶物,卻也是驚了一驚。他怕人瞧見,忙揣在懷中仔細收好,又細細回味了一番琅琊王的所作所為,不由得偷偷回望了一眼透出燈燭的長窗,心中暗道,同一個娘胎肚子裏出來的兄弟倆,怎會生出孑然相反的兩樣性子?
一旁的順喜不懂他心意,悄悄問道:“幹爹,可要將這院門上鑰?”汪榮嘿嘿一笑,低低道:“鎖什麼,這是皇上的自家兄弟。”說著,他又白了一眼順喜,道,“沒出息的東西,怎不跟秦敬學學,整日裏跟著我做什麼?”順喜愁眉苦臉:“我哪有秦常侍的本事。”汪榮恨鐵不成鋼:“平日裏白教了你。”
娀英夜裏覺得肚餓,便問婉兒道:“可有什麼吃的?”婉兒抿嘴一笑,天真道:“小膳房送了蓮子羹,奴婢給您端來。”不多時,她便用銀碗盛了一小碗蓮子羹來。那蓮子羹甚是熬得久了,煮得晶瑩剔透,瞧起來煞是愛人。娀英剛用了一口,忽聽窗外有人低聲道:“陳容華這樣好的興致,大半夜的開起了小灶來。”
“誰?”娀英聽著聲音耳熟,麵色不由得一變,卻見琅琊王推開了長窗,正立在窗外,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娀英一慌,手中的蓮子羹灑了些出來,還是婉兒眼疾手快,趕忙接過放在小桌上,她甚少見到娀英這樣慌亂的模樣,隻聽她語聲也微有些顫抖,“你……你怎麼來了?”
“陳容華對待故人就這樣的禮遇?讓孤站在窗外同你說話?”
娀英已是放下了臉,心內卻是念頭急轉。司馬道子毫不見外,竟推門進來,他大剌剌地往屋中一坐,一指婉兒道:“你去外麵。”婉兒瞧了娀英一眼,見她不發話,也隻得退了出去。屋裏沒有旁人,娀英的臉色便沉了下來,冷聲道:“你來做什麼?”
司馬道子哈哈一笑:“孤生於此長於此,老娘做壽,回家盡孝。”
娀英冷哼一聲,語聲譏諷:“琅琊王萬裏巡遊,此番卻舍得回來了?”司馬道子目光一閃,麵上卻有幾分陰冷:“果然是你,我還怕瞧錯了,如今看來真真沒有瞧錯。”說著,他的一隻手已經攀上了她的脖頸中。娀英毫不客氣地將他的手打落:“琅琊王放尊重些。”
“好一個貞潔烈女。”司馬道子鬆開了手,不怒反笑,“一別年餘,怎不見你那個相好?”
娀英麵上浮起一層薄薄的怒意,卻將頭偏過去:“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怎會不明白?”司馬道子極是促狹地一笑,眸中閃過一絲精光,“那人與你卿卿我我,在藍田郡中同寢同臥,簡直如新婚夫妻一般,這才多久,你又爬上了我皇兄的龍榻?還是你們胡女生性就是這樣放蕩?”
娀英哪還忍耐得住,一掌便往他麵上摑去:“你放肆。”
“是你放肆。”司馬道子一把便抓住了她的手,卻不安分地又往她臉上摸去,“我皇兄三妻四妾,都不是省油的燈,我瞧你跟了我皇兄,也未必穩妥。孤還未娶妻,你不如跟了孤好了,孤也不會虧待你。”他越說越是下流,娀英怒火中燒。
司馬道子隻覺眼前銀光一閃,一個鋒利之物便往麵上襲來。哪知眼前明明是個弱女子,說動手便動手?他嚇得不輕,慌忙往後躲閃,卻哪裏躲閃得過,那銀鞭直直向他麵上襲來。他隻覺額上一痛,伸手摸去,卻見額上果然見了血。
腦海中電石火光地一閃,他瞬間想了起來,驚道:“你……你怎也會使這鞭子?難道……你就是那個醜陋的養馬胡姬!”
娀英麵若寒霜,銀鞭收回纏在腕上:“你記得就好。”司馬道子腦中念頭極閃,已是退了數步,隻上下打量娀英,卻見她花容綺貌,明豔無雙,那裏還是當初醜陋不堪的模樣。司馬道子愣了一瞬,已知她看著柔弱,性情極烈,在她手上討不得什麼好處,他便哈哈一笑,又退了半步道:“小皇嫂,孤惹不起你,日後見你都退避三舍。”娀英狐疑地向他瞧去,卻見他收斂了適才輕薄的嘴臉,倒顯得幾分人畜無害。娀英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口氣也放和緩些:“王爺不來招惹我,我自也不會管王爺的事,你我日後井水不犯河水。”司馬道子油嘴滑舌,忙接道:“那是自然,孤從不為難美人。”
娀英將銀鞭籠回袖中,嘴角扯起一點弧度:“還望王爺言而有信。”她哪怕是這樣冷冷地展顏一笑,也如春花初綻,司馬道子瞧在眼裏,心神一動,卻把桌上的瓷碗摔在了地上。娀英陡然生疑,正想問他做什麼,卻見門外的婉兒聽到動靜,探頭探腦地湊近了看:“什麼聲音?”
司馬道子摸了摸額頭,愁眉苦臉道:“孤不慎撞在桌角上,還打翻了容華娘娘的碗。”婉兒見他額上有血,頓時慌了起來:“奴婢去請太醫來。”幾乎同時的,娀英和司馬道子喊了聲“不用”。兩人對望一眼,娀英自覺不該開口,趕忙後退一步,卻聽司馬道子道:“不礙事,皮肉傷,拿點布來纏纏就好。”婉兒趕忙去找幹淨的綢布替他裹傷,她心極細,下手又輕,不多時便替司馬道子纏好了傷處。
司馬道子嘻嘻一笑,目光卻在婉兒身上停留了一瞬:“這小侍女生得相貌倒好,隻是太圓潤了些,若是減幾斤肉,倒也不失為一個美人。”婉兒愣了愣,麵上陡地紅了。可娀英卻不會同他玩笑,自是惡狠狠地瞪了過去。司馬道子嚇得一抖,趕忙跑了,口中猶道,“這樣晚了,孤就不叨擾了。”
見他走了,娀英猶不解氣:“日後他來,不必讓他進來。”婉兒臉上紅了又白,卻小聲道:“奴婢瞧著這位琅琊王雖然愛開玩笑,人卻很隨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