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人倒也罷了,李太妃的千秋壽誕卻是頭一個撞在了皇後的新政上的。李太妃今年恰滿四十,過得正是整壽。按照從前宮裏的規矩,早半月便要準備太妃的壽辰,這日鳳藻宮議事,皇後卻道華林苑擺席著實鋪張,不如在永壽宮裏開幾桌家宴,一家老小同樂便是了。
娀英慣是不插話的,雲嬪也是悶嘴葫蘆一樣的人。平日裏也隻有桓妃喜歡頂撞幾句,今日見桓妃不吭聲,皇後倒有幾分微訝,還專指了她問道:“桓妃怎麼看?”桓妃笑了笑:“臣妾全聽皇後娘娘的吩咐。”皇後不免向她多看幾眼,卻見她垂著頭,倒是十分乖順的樣子,皇後心中極暢,反倒笑了起來:“今日是三月三,我宮裏蒸了些青艾餅,諸卿留下來陪本宮一同用膳吧。”雲嬪照例是附和的,娀英尋不出什麼借口,隻好應了。
獨有桓妃卻道:“臣妾今日腹痛得很,怕不能克化,還是告個假。”皇後本想說她兩句,但轉念一想今日是龍抬頭,一會兒皇帝還要過來,她既然要走倒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便點頭應了。
桓妃一出鳳藻宮,轉頭就到了永壽宮去,添油加醋將皇後的話說了一通。李太妃氣得摔了碗碟,連晚膳也沒吃下去:“哀家也不指望皇後有孝心辦多大的壽誕,可總不成連華林苑百壽席也不開了?”桓妃在旁賠笑道:“皇後娘娘也是為了西邊的戰事著急,恐怕是不得已才削減了娘娘的壽宴。”李太妃最信任的黃門張十八卻道:“朝廷的事關後宮什麼?宮裏怎麼就窮到這份兒上了?連咱們娘娘一頓壽席也開不起?”桓妃故作為難:“後宮都是皇後娘娘管著的,這裏麵的開銷花費臣妾也不知曉。”李太妃愈發惱怒,重重地哼了一聲。
張十八早得了桓妃的收買,挑唆道:“皇後娘娘竟有這樣大的膽子?咱們太妃娘娘可是皇上的親娘,按照臣家鄉的土話,天大地大哪有娘老子大。”桓妃覷著李太妃鐵青的麵色,心裏早樂開了花,隻是麵上仍做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來:“唉!皇後娘娘此舉的確是太草率了些,但總是一片忠君愛國之心。”
“你不用替她辯護,”李太妃厲聲道,“哀家還不知道她?她就是存心不讓哀家過好這個壽辰。”李太妃愈想愈氣,忽然站起來道,“皇帝在哪裏?哀家要去看看,他到底管不管此事。”
再說鳳藻宮裏,皇後同娀英與雲嬪剛用了膳,皇帝卻來了,一進門便道:“皇後這裏吃什麼?這樣香,朕隔了老遠都聞到了。”三人慌忙起身迎駕,皇後更笑道:“臣妾記得陛下愛吃青團,特意叫人做了,給您留著呢。”娀英與雲嬪對望一眼,俱是會心一笑,心知皇後存心討好。皇帝卻道:“朕正好餓了,你們都坐下吧,若是沒用好的,也陪朕用點。”娀英剛想找個由頭退出去,卻聽雲嬪忽然插口道:“臣妾吃了一塊,適才瞧著容華姐姐也隻用了兩口,怕也是沒吃飽吧。”話說到這份兒上,娀英反倒不好開口了,皇後心裏有些硌硬,也隻得道:“去叫小廚房再蒸些來。”
皇帝居中坐下,瞧那盤中青團餅青翠誘人,不由得讚道:“做得好。”聽他誇讚,皇後笑吟吟道:“臣妾嫌宮裏禦膳房做得膻腥,專門從宮外請了廚子來做。”皇帝不置可否,嚐了一口卻道:“嗯,確實清淡些。”雲嬪急於湊趣,笑道:“陛下口味清淡,皇後娘娘可謂精心。”
皇後自矜地一笑,便覺得雲嬪到底還是識相的。
誰知皇帝用了幾口,卻說道:“你們不知,這青團餅的妙處便是要多用酪蒸。”皇後一愣:“皇上此話怎講?”皇帝道:“你們可知這青團餅的來曆?”
“這青團餅還是當年清河公主南歸後帶回的。”見三人都甚茫然,皇帝瞥了娀英一眼,徐徐道,“當年公主北狩,寒食節時卻見北人多食羊酪餅,公主學了這餅的做法,南歸後便獻於元帝。先帝後來感念清河公主的恩德,時常讓宮人做此餅,故而朕也時常吃到。”
先帝名為元帝幼子,實乃清河公主南歸所帶回的宗室子弟,這早已是宮中不言之秘。皇後笑道:“還是皇上見識廣博,臣妾們都未聽說過此事。”皇帝笑了起來:“朕也是兒時見阿姆做這餅,才知道這段淵源。”皇帝說的阿姆指的是簡文順皇後徐皇後,此節娀英和雲嬪不知,皇後熟讀宮史卻是知道的,她讚許道:“徐皇後名門閨秀出身,竟還親手做餅,真正賢德。”
“是誰在妄議先帝?”忽然門口傳來一聲怒喝。
殿中眾人頓時驚向殿外望去,卻見正中站著一位中年婦人,頭戴珠翠,身著朱色縠鑲袖口的素紗翟衣,卻不正是李太妃是誰?桓妃輕輕地扶著她,隻見李太妃滿臉怒色,大步往殿中走來。皇帝最先醒過神來,忙賠笑著迎過去:“娘來了,怎麼不通傳一聲?”說著,便拿眼風去掃太妃身邊的人。張十八素來怕他,趕忙低頭。李太妃瞥了他一眼,冷聲道:“不用你在哀家麵前呼三喝四,是哀家不讓他們通傳的。”
皇帝還想說話,皇後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便閉了嘴。但這個舉動落到太妃眼裏,卻更惹她厭惡:“都說兒大不由得娘,哀家還沒閉眼呢,兒子的心都歪到哪裏去了?”皇帝隻得道:“兒子惶恐。”
“哼,惶恐,你惶恐什麼?”李太妃存心來找茬的,眼風狠狠掃過皇後,“如今連個整壽也不讓哀家過好,你們就恨不得氣死了哀家才是真的。”
皇後跪了下來,硬著頭皮道:“是臣妾思慮不周,惹太妃娘娘生氣了。”她見皇帝驚詫莫名,便徐徐解釋了今日議論削減宮內開支之事。皇帝聽明白經過,心中正猶豫該如何開口,卻不想李太妃早看在眼裏,卻對皇後發作道:“哀家就這麼站在你麵前,還當不起你叫一聲母後嗎?可見你其心可誅,從不把哀家放在眼裏。”皇後不敢起身,俯身道:“兒臣惶恐。”
桓妃卻火上澆油:“皇後娘娘最是守禮的人,如此堅持,該是有緣故的吧。”
娀英置身度外,默默與雲嬪二人跪在角落裏,隻看這幾人你來我往,暗藏機鋒。
“本宮說話,哪有你插口的份兒?”皇後抬頭斜睨了桓妃一眼,目中極是鄙夷,卻道,“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你還知不知道規矩?”
桓妃麵上一紅,自是往後退了一步。但這話卻如同火上澆油,一下子點燃了李太妃心中最深的刺痛,她冷聲道:“好,好,你倒是妻妾嫡庶分得清。”她忽然一指皇帝,麵色竟有幾分猙獰,一字一句道,“皇帝別忘了,你也是從庶人的肚子裏爬出來的。”
皇帝見她氣得很了,也顧不得論什麼是非對錯,便斥責皇後道:“胡言亂語,成何體統?還不快退下。”斥退了皇後,皇帝又向太妃賠禮笑道:“娘的慈壽還有半月,朕定讓人好生準備著,不會讓娘受半點委屈。”李太妃哼了一聲:“皇帝還有這份心便好。”
一時間話說得有些僵了,眾人都不知該如何開口,忽聽秦敬在殿外喜道:“王爺,您來了。”皇帝不由得聞聲看去,卻見正是幼弟司馬道子匆匆趕來。娀英留神瞧去,卻見皇帝的這個幼弟剛滿十七,正是活潑性子,隻見他一進殿便摟住了李太妃的腿,又笑又叫:“娘,娘,兒子可想死你了。”
李太妃正發作眾人,僵著臉不好放下,卻見司馬道子泥猴一樣的性子,早把殿中諸人的神情瞧在眼裏,笑道:“皇兄和諸位皇嫂這是做什麼?還有半月才是娘的生辰,今日就來先拜壽王母嗎?”李太妃道:“你是沒瞧見,你哥哥和嫂子正要氣死哀家呢。”
“皇兄皇嫂都是最孝敬的人。”司馬道子笑了起來,“娘,你猜兒子帶了什麼壽禮回來?”李太妃隨口道:“帶了什麼?”司馬道子卻賣了關子:“半月後才是正日子,到時候皇兄和兒子都要學老萊子獻壽,皇兄,你說是不是?”李太妃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小崽子,才多大,還學什麼老萊子。”話雖這麼說,麵上已不是那麼難堪了。皇帝甚知好歹,忙走過來,笑道:“難得道子這麼早便趕回來,足見孝心。這些日子就住在宮裏,我們兄弟承歡膝下,為娘好好做做壽。”他略一頓,又一指桓妃道,“桓妃孝順,娘的壽宴便由桓妃來辦吧。”
這無疑是削去了皇後的權柄,李太妃心中大快,便也不再板著臉,氣氛頓時緩和許多。桓妃得了這樣的好處,趕忙麵帶笑顏地哄了太妃回宮去了。
皇帝舒了口氣,對道子笑道:“要不是你解圍,今日娘定不肯饒朕。”幾年不見,司馬道子長高了不少,隻是眉宇間還有了幾分少年人的輕佻,隻見他嬉笑道:“臣弟下午就回京了,剛一進宮便聽說皇兄這裏好不熱鬧,臣弟為皇兄皇嫂解圍,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他說著一瞥左右,卻不見皇後,正“咦”了一聲,道,“皇嫂呢?”皇帝還未說話,卻見他烏溜溜的目光掃過雲嬪,卻落到了娀英身上。
冷不防與他四目相對,娀英趕忙低下頭,司馬道子笑了起來:“早聽說皇上寵愛一位陳容華,卻不想竟是這麼個美人。瞧她身影,卻覺得有幾分眼熟,還以為是位故人呢。”皇帝笑道:“她是你皇嫂,比你大兩歲。”司馬道子目光掃過娀英,笑了起來:“是嗎?瞧起來這樣年輕。”他話音一轉,又落到雲嬪身上,油嘴滑舌道,“桓妃嫂嫂本來標致就不說了,怎麼雲嬪娘娘也越來越標致了?偌大個江陵,怎麼就沒有諸位皇嫂這樣天仙似的美人?”
“王爺別拿臣妾打趣。”雲嬪撲哧笑了一聲,知他兄弟二人還有話說,便借口告辭。娀英見機也退了出去。司馬道子瞧了瞧娀英的背影,若有所思地一點頭,卻又笑著對皇帝道:“臣弟這次回來,倒在路上見到了一件奇事。”皇帝果然留心:“哦,什麼事?”司馬道子道:“臣弟這次入京,走的是水路。沿江見運糧的車船絡繹不絕,臣弟猜想,是不是皇兄要對北邊用兵了?”皇帝點點頭:“你觀察得仔細。的確北邊在用兵,秦軍與我軍膠著於沔北已有月餘,此戰甚苦,再不抓緊供給糧草,前線便有些不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