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梅心驚破
等回了暉華殿,娀英將殿門都關了起來,親自將那奏折展開來讀,她越讀越是心驚,隻見奏折上寫著苻宏所帶的大軍都是從當地募來,十丁募一丁,這些人毫無戰鬥力,麵對晉軍的強攻節節敗退,潰不成軍。娀英手抖了抖,趕忙拿出一張素緞的錦帕,將折子上要緊的布陣方略和糧草情形摘錄下來,饒是如此,也抄滿了帕子兩麵。等到天明時,她便讓阿貴將帕子傳出去。自己卻又依昨日的樣子,將奏折別在腰間,便往金華殿去。她心知這樣重要的奏折,若是丟得時間久了,定會被人發現,故而急著趕去放回原處。
誰知走到金華殿外,卻見秦敬站在廊下,底下長凳上綁著幾個黃門,為首的一個正是順喜,身上都打得皮開肉綻,眼見隻有進氣沒有出氣。秦敬見她過來,趕忙攔開了她:“娘娘別汙了眼。”順喜瞧見娀英,趕忙哀號痛呼,大喊饒命。娀英聽著心驚,忙問道:“他們犯了什麼事?”
“也沒有什麼。”秦敬輕描淡寫,“金華殿丟了要緊的東西。”娀英麵上一白,剛想說話,秦敬卻道,“娘娘快進去吧,皇上正在裏麵呢。”
娀英慢慢進了殿,皇帝瞧見她進來,倒是麵色極溫和,柔聲道:“怎不多睡會兒,這麼早便來了?”他無心的話,可聽在娀英耳中全都是存心的,她愈發膽戰心驚,隻強笑道:“昨日瞧了衛夫人的帖子,有些睡不著,又想來看看。”皇帝道:“何必這樣心心念念的,帶回去看就是了。”娀英察覺他神情不似作偽,稍稍鬆了口氣,訕笑道:“還是過來看好。”
“你便是這樣謹慎。”皇帝擺擺頭,一指身側,“罷了,坐下來幫朕研研墨,朕正看折子看得頭乏。”娀英跪坐在矮幾上,幫他研了墨,隻聽得外麵哭喊聲隱隱傳來,她到底心下不忍,便道:“外麵在做什麼?”
皇帝不以為意:“丟了封軍報,秦敬正立規矩。”娀英心內一跳,故意問道:“是很重要的軍報嗎?”“那是自然。”皇帝頓了頓,卻仍是看起了手裏的折子。娀英趁他不注意,悄悄伸手從懷中摸出軍報,輕輕丟在腳下。她跪得甚低,手去研磨便有幾分不著力:“呀,這朱砂濺出來了。”娀英有些驚慌,隻見調朱砂的硯盤翻了過來,汙了一片。她手忙腳亂地去收拾,桌上的奏折都被翻到了地上,她卻弄得一手都是朱砂。皇帝笑了起來:“罷了罷了,你再幫朕收拾,朕就什麼折子都不用看了。”
娀英臉上一紅,知道做錯了事,乖乖坐著不敢動,皇帝忽然起了玩心,手指蘸了點朱砂便往她眉心點去。娀英又羞又惱:“你做什麼!”便跳下矮幾,就往後躲,卻哪裏躲得過,還是被皇帝點了一點。
皇帝高興得哈哈大笑,娀英惱地一跺足:“再不幫你研墨了。”皇帝卻見案頭一麵銅鏡,便遞了過去:“你瞧瞧,朕可有把你畫醜?”娀英將信將疑地一照,卻見鏡中人粉腮桃麵,尤為醒目的是眉心一點朱砂,被他點得端正,像是貼的殷紅花鈿。皇帝湊到她身旁,同往鏡裏瞧去,兀自笑道,“朕瞧瞧看,分明更標致了嘛。”
許是察覺到他話中的曖昧,娀英陡然一驚,便往旁略讓了讓,足下一勾,忽驚道:“這是什麼?”皇帝順著她的目光往地上瞧去,卻見一地散亂的折子裏有一封粘著三根雉尾的,格外醒目。皇帝輕輕“咦”了一聲,拾起來看了看,麵色卻驀然凝重起來。娀英湊近去看,明知故問:“這是什麼?怎麼還粘了幾根雞毛?”
“這就是丟的那封軍報。”皇帝輕聲道,他略翻了翻,“看來是夾在了奏章裏,才沒有找到。”娀英軟聲道:“那外麵的人豈不是冤枉的,你饒了他們吧。”皇帝微一沉吟,便叫來了秦敬:“罷了,讓外麵的人住手,不要打了。那封軍報找到了。”
秦敬大是驚奇:“臣昨晚找了一晚上,整個金華殿都翻遍了,怎麼又找到了?”
皇帝有些不耐煩,斥責道:“還不是你做事不審慎。”秦敬不敢反駁,趕忙躬身退了出去。
娀英心裏鬆了口氣,笑道:“謝天謝地,這軍報可算找到了,要不然真冤枉了好人。”
“冤枉了好人?那可不一定。”皇帝的麵上仍帶了惱意。娀英的心又提了起來:“怎了?”皇帝想起餘進被除掉的事,沒來由地一陣心煩,隻是不便對娀英言說,便道:“你先回去吧,朕一會兒還要見海西公。”娀英覷著他的神情,猜到了八分,心中暗笑,故作天真,噘起嘴道:“那我可要把衛夫人的帖子帶回去看。”
“好,好,”皇帝對她自然是有求必應的,“都賞你了。”
皇帝這樣寵愛娀英,甚至讓她出入金華殿,自然惹人注意。皇後拈酸含妒,自不用提,桓妃卻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與娀英交好,更時常屈尊降貴地親臨暉華殿。
這日桓妃又來,還帶了幾樣精致的點心,甫一進門便笑道:“妹妹,你嚐嚐姐姐親手做的點心如何?”
倚梅打開食盒,盛到娀英麵前。隻見裏麵是一匣梅花餤餅,難得全做了梅花之形,又用蔻丹染了淡紅,著實漂亮。娀英接過道:“這樣精致,怎叫人舍得下口?”桓妃笑著拿起一個,先掰了一半,分給了娀英,自己也嚐了一口,說道:“你嚐嚐看,我是怕甜,也沒多放糖,不知你吃不吃得慣。”她這樣自剖清白,擺明了是要消除娀英的疑心。或許娀英初時是有些防備的,見她如此動作,反而覺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便也接過放心地用了起來。
兩人分吃了梅花餅餤,桓妃問道:“可有蘇子茶?”娀英點頭道:“有的。”便讓人去取來,更親自奉給桓妃。桓妃見她行動拘束,便笑道:“如今你我同在宮中侍奉陛下,便是姐妹了。從前桓家的那些規矩盡可不必再提,我年長幾歲,便稱我一聲喬姐可好?”娀英抬起頭,卻見她目中極是真誠,不由得心頭一暖,低聲道:“喬姐。”桓妃極是歡喜,拉著她的手笑道:“好妹妹,這樣才是正理。”兩人閑話了幾句,桓妃一眼瞥見東窗下的桌上放著紙筆,不由得踱步過去。
“我隨便臨著玩的。”娀英臉上一紅,便想去收那帖子。誰知桓妃手快,已先一步拿在手裏,她仔細瞧了瞧,忽地鳳目一閃,笑道:“我道是臨誰,原來是在臨陛下……”娀英頗有幾分局促,雙手絞在一處:“我看陛下的字真真好看,便一時想學來玩,這是我的不是。”
“何錯之有。”桓妃目中精光一閃,笑盈盈道,“陛下龍章鳳姿,一筆好字更在鍾衛之上,妹妹臨陛下的字,真真是找到了學書的捷徑了。”娀英懸起的心總算放下一半,有些羞道:“陛下倒是寫了一幅千字文讓我學。可我初入宮,也不知這樣合不合規矩。”
“傻妹妹,”一抹複雜的神情從桓妃眼裏閃過,卻見她輕笑道,“陛下的規矩,就是最大的規矩。隻要陛下允了你,還有誰敢亂說什麼,你隻管放心地學就是了。”這下娀英總算吃了一顆定心丸,笑道:“還是喬姐最好,也肯教我。”
桓妃坐著吃了兩盞茶,瞧著屋內陳設,又說道:“妹妹在這裏還住得慣?”娀英點了點頭:“就是屋子大了些,別的倒也沒什麼。”桓妃瞧著這宮室的牆麵都是椒泥所漆,不由得又羨又妒,忍不住道:“妹妹可知,這暉華殿從前是什麼人的住處?”娀英點點頭道:“聽說是前朝一位公主的住處。”桓妃目中閃過一絲神秘的光,緩緩道:“妹妹可知那位公主的事?”娀英茫然道:“這倒未曾聽說。”
“這位公主,乃是前朝惠帝之女,說起來這位公主也十分傳奇。她自幼喪母,又不見愛於賈後,永嘉四年,匈奴反賊攻打長安,宮室中人紛紛南遷,死傷流離無數。公主便是在那場大禍中被前趙劉逆之子劉聰所擒,竟事於禽獸,後來劉聰弑父,做了偽帝,自號大趙天王。他甚是寵愛公主,竟封清河公主為上皇後。”娀英奇道:“上皇後?”桓妃點了點頭:“那劉聰逆賊荒淫無度,同時封了上中左右四位皇後,其中便以上皇後為尊。至於妃嬪寵姬,更不計其數。公主事賊數年,終於劉聰橫死,公主僥幸南逃回到建康,元帝仁厚,將公主再嫁給中書大夫宗正曹統。”桓妃的嘴角滑起一點譏諷的弧度,“我堂堂大晉公主,卻一女事二夫。”娀英默然不語,又聽桓妃道,“妹妹如今的住處,正是當年這位清河公主的住處。隻是公主成婚後也不得安分,與駙馬關係十分惡劣,後來竟至大吵一架,公主幹脆避居宮內,不與駙馬謀麵。”娀英愕然:“難道這位曹駙馬,便是淮南侯府曹家?”桓妃點頭道:“正是。隻是如今的曹小侯爺的父親老侯爺,亦是駙馬庶出,並非公主所生。”她頓了頓,又道,“時人傳說,先帝為公主修這暉華殿,也是別有深意的。”
“有何深意?”
“先帝是元帝幼子,卻是隨公主一同從長安南歸的,據說先帝與公主名為姑侄,卻早生不倫之情,故而先帝一登基,便將公主接至宮中金屋藏嬌,避人耳目罷了。”娀英心中一沉,忽然疑心皇帝讓自己住在這裏,難道也有避人耳目的用意?桓妃見她神色變幻,不由得嘴角抽了抽,麵色極是不屑,“罷了,這等宮闈醜事,不提也罷。與妹妹閑話這麼久,沒想茶倒是涼了。”
李太妃的生辰卻不趕巧,正趕上西邊戰事正急的時候。年年大戰,國庫早見了底。前朝為籌軍餉,竟將先帝時便免去與民生息的占田令又推行起來,重征苛稅。江南本是富庶之地,饒是如此,重稅之下民不堪其擾,再加上開春幾場蝗災,竟是逼得各郡都有反情。朝廷在這種情形下,不得不勒緊了褲腰帶過日子。皇後最重民生,聽聞此事便令後宮削減用度,更率先清減服食,將宮內從前鋪張浪費之舉一概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