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承明殿,娀英這才發現外麵竟是一片銀裝素裹,鵝毛大雪下了一夜,至今未停,滿世界紅牆白雪,隻如琉璃世界一般。
“怎能辜負這樣好的雪景。”皇帝興致極高,娀英隻得由了他的意,二人一路從承明殿向西而走。娀英瞧著兩旁的景致,隻覺這條路是從前走過的,不由得問道:“這是要到哪裏去?”皇帝卻不作聲,拉著她走得極快,兩人一路踏雪而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甚是輝煌闊麗的宮殿外。
“娀英,你瞧這裏如何?”皇帝忽地止住腳步,回頭望著她笑。娀英心神一震,已是認出這正是數月前二人路過的那處暉華殿,當日裏她玩笑似的說了一句要住在這裏,卻不想今日皇帝真帶她來了這裏。
“皇上。”她剛開口,皇帝卻打斷了她:“走,咱們進去瞧瞧。”
兩人轉過照壁,隻見一處偌大的池子便在眼前。這池子三丈見方,俱用青石鋪滿,更難得如今數九寒冬,這池子裏竟是熱騰騰地冒著白氣。皇帝指著湯池笑道:“你說可巧,那日朕聽你說過後,便命人整修這裏,卻不想竟在這院子裏打出一股溫泉來。朕想著你素來都是怕冷的,便讓內府將這溫泉修了湯池,日後你若是冷了,就在這池子裏泡泡,也省了朕許多炭火。”
娀英一時有些發蒙:“這是修給我的?”
“那還有假?”皇帝回望著她,目中卻是溫柔神情,“你猜猜看,今日是什麼日子?”
她心內一跳,今日是十四,她上次遞了信出去,按理該有回音了。可上次消息傳出去卻如石沉大海一般。皇帝見她怔住,不由得笑道:“你是怎麼了,今日是你的生辰啊,朕送你這一份大禮,你看喜歡不喜歡?”
生辰?娀英不由得苦笑,近些日來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竟連自己的生辰也忘了。皇帝繼續道:“娀英,這是朕送給你的禮物,朕對你說過,若你有願望,朕絕無反悔,都會許你,你瞧,朕可有食言?”
娀英心裏忽然空了一瞬,她回望著這偌大的宮殿,精心堆砌的山石園林,一石一木無不是禁中珍品,可見眼前人的心意。可她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她是否該坦然接受這份大禮?便在她內心交戰的時候,皇帝卻以為她是歡喜過頭了,獻寶似的拉著她興衝衝又往屋裏去:“你往裏麵瞧瞧,你定然喜歡的。”
偌大的宮室內陳設齊整,也不用熏香,處處都依著娀英的喜好,布置得整潔雅致。婉兒等人早等在殿內,此刻都向她行禮:“奴婢們恭賀姑娘芳誕。”皇帝極是得意:“朕早命人收拾妥當了,隻等你來住。”說罷,他拉著娀英的手,目中卻全然都是誠意,“娀英,你瞧瞧,你可喜歡?”
千言萬語在腦中翻轉,滑到唇邊隻一句:“很喜歡。”
皇帝滿意極了,不由得笑道:“賞。”一個賞字,賞的是內府工匠、殿內宮人。闔宮上下,幾乎人人都得了重賞。望著周遭眾人歡欣雀躍的神情,娀英忽然有些驚然,若是適才說錯了半個字,這些人又該會有怎樣的命運。這大概是第一次,娀英真切感受到離皇帝近了,竟有這樣可怖的力量。
皇帝忽然湊近了她幾分,娀英倏然一驚,本能地想躲開。可皇帝卻抓住了她的手,在她耳邊輕聲道:“娀英,朕真心誠意地向你賠個不是。你若不願,寶光寺裏的事,必不會再有了。”他語聲一頓,又道:“你也許還不習慣,也許還沒有接受。”娀英脫口道:“我並不是……”可話音未落,卻見皇帝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目光中竟有一絲祈求的意味,大概是怕她拒絕,隻聽他慌忙道:“朕拙口笨舌,可朕願意等。”娀英心口一跳,隻覺雙頰滾燙,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言語。
宮人最有眼力,早將娀英的物品都搬到暉華殿中,至於種種布置用度,更在平日之上。娀英乍居這樣大的宮殿,隻覺甚是不便,還不如從前一間小屋住得習慣。如此折騰了一日,到了晚上,娀英一眼瞥見阿貴在殿門外竄來竄去,知他有事,便借故讓旁人都退了下去,單召他一人問話。阿貴湊到她耳邊,小聲道:“姑娘,天大的喜事,那內賊除了。”
娀英心頭一跳:“他認了?”
“認了。”阿貴眉飛色舞地向娀英講起了經過,卻原來前次娀英揣測皇帝話裏的意思,猜了個八九分,便讓阿貴帶信出去,事起匆忙,又恐被人發現,隻在信上潦草寫了個“餘”字。
娀英還擔心怕猜錯,苻宏接了消息,便將身旁最是倚重的親信餘進給捆了,餘進倒是條好漢,二話沒說便認了。苻宏身邊諸將皆不肯信,還是均犖親自回去問了話,餘進才說明緣由,原來餘進的娘是漢人,從前桓溫救過她性命,故而他為晉人賣命。
娀英奇道:“均犖回長安去了?”
阿貴點點頭:“鄧姑娘接到您的信,覺得事關重大,便親自趕回長安去處理。也虧得鄧姑娘甚有謀略,還是她問出的真相,這才讓主上身邊的人信服。”
其實這消息雖是娀英打探出來的,可她也不敢信,隻聽到這裏,才道:“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他怎會做背主的事。餘進這樣謀害三太子,三太子定要殺了他吧?”
阿貴卻道:“主上念他是條好漢,也不願苦刑折磨,本賜他自盡。但鄧姑娘說若是就這樣草草了之,日後難保還要出背主作亂之人。鄧姑娘讓人捆了餘進,埋在中庭的雪地裏,也沒有如何折磨他,第二日便凍死了。”娀英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就這樣了?”阿貴點點頭,又歡喜道:“主上和鄧姑娘都說是您立的大功,還有樣禮物,鄧姑娘托臣給您捎來。”
聽他一口一個鄧姑娘和主上,沒來由地娀英心裏有幾分發酸,勉強笑了笑,隨口道:“什麼禮物?”
阿貴雙目一閃,從懷中摸出了一根銀鞭,遞給了娀英:“這銀鞭是主上賞給鄧姑娘的,鄧姑娘說若不是您探得消息,也難為主上除此心腹大患,故而讓臣一定要給您捎來。”娀英卻不肯接過:“既是賞給她的,我拿了做什麼?”
“姑娘勿要多心。”阿貴笑道,“鄧姑娘還說,算日子姑娘是這幾日生辰,這銀鞭也可做生辰賀禮。主上聽了這話,便讚許鄧姑娘心思縝密,又另賞了金釵給她。”
“金釵”二字許是觸到她心底隱蔽處,娀英心上一酸,強作笑顏:“哦,什麼金釵?”
阿貴想了想,笑道:“小人瞧過了,鄧姑娘日日都戴在頭上,仿佛是簪了塊玉在釵頭的。”
娀英一怔:“那我便收下了。”她將銀鞭接過,卻見是極薄極輕,卷之隻有拳大,舒展開卻有丈長,難得打造得這樣輕薄,既是軟鞭,又同薄劍。
宮裏一連出了這麼多事,桓妃卻罕見地蟄伏了整個冬日,除了悉心養病,幾乎無人察覺她的動靜。這日吳氏又入宮來見桓妃,她聽得動靜笑道:“聽說這些日子那位新晉的容華與皇後鬥得你死我活,好不熱鬧。”桓妃嘴角微動:“皇後氣性太小,赤口白牙便上來爭,失了氣度。”吳氏又笑道:“還是娘娘料事如神,搶先一步替那胡姬討個封賞,料準了皇上的心意。”
桓妃不易察覺地拂過一絲黯然,苦笑道:“乳娘也以為是我去替那胡姬討的賞?”吳氏微訝,卻見一旁的倚梅低聲道:“我們娘娘在病中,足不出戶,半步未離蓬萊殿。”吳氏心念急轉:“難道竟是皇上?”倚梅憤憤不平,剛想插話,卻見桓妃搖搖頭:“這樣的話,外麵半句都漏不得。皇上說是我說的,便是我說的。”倚梅知她隻和吳氏親近,與自己到底是隔著一層,也不能交心,便識趣地退了出去。
吳氏張了張口,想說什麼還是咽了回去,歎了口氣道:“隻是苦了娘娘。”桓妃輕笑一聲,目中卻閃過一絲狠厲:“一個小小的容華算得了什麼,離封妃還差了十萬八千裏。這兩個月來,倒教我看清了,若借了這小胡姬的手,倒是一把殺人的好刀。”吳氏肅然一驚:“娘娘是說用這小胡姬去對付皇後?”桓妃點點頭:“奶娘,您替我做一件事,我要傳個信給小叔。”說罷,她伏在吳氏耳邊低語了幾句。吳氏聽罷點頭道:“娘娘放心,這次老身親自去辦,絕不會出半點差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