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皇帝忽道:“朕聽聞這娀英乃是皇後命人選入宮中?”皇後一驚,倒未曾想到皇帝這樣快就知道了內情,隻得道:“去年中的時候,臣妾確命內府選些擅歌舞的姬人進宮教習,為太後千秋壽宴添色。”她心中微有不安,也不知皇帝是何時知道了這件事,又知道了多少。
皇帝似笑非笑:“皇後選的人,竟還不知出身?桓妃倒沒有這樣的門第之見。”
一褒一貶,足以讓皇後坐立難安,皇後隻覺心酸,便道:“是臣妾見識短淺。”
皇帝不置可否,又道:“聽說大姐這幾日病了,皇後可遣人去探病?”
長公主一事,更是皇後的心中之患。她暗自揣測不定,隻得硬著頭皮道:“臣妾這幾日一直忙於太後千秋壽宴,倒是疏忽了長公主,此事是臣妾思慮不周,還望陛下恕罪。”
皇帝擱了手中的卷冊,抬頭似笑非笑道:“皇後有這樣的孝心,何罪之有?”
皇後本就木訥,一時訕訕地,竟無言以對。
“皇後說得也對,選入宮的女子若是出身太陋,確實有諸多不妥。”皇帝轉了口風,皇後還以為他要納諫,卻不料他又說道,“朕聽聞皇後身邊有位陳長禦,先帝時便已入宮,是平昌太守陳鈞的妹妹?”
皇後一怔:“正是。”
皇帝微一沉吟,徐徐道:“前幾日陳鈞上了折子,說他妹妹自太和年間便已入宮侍奉,迄今已逾十五載,與家人從無見麵,又無婚配,違背人倫。家人親眷甚是思念,懇請將她放出宮歸家去。”
皇後視陳長禦如左膀右臂,怎能舍得,忙道:“陳長禦侍奉盡心,臣妾還想多留她幾年。”
“她家人都已開了這個口,她兄長又是股肱之臣,朕不能不給這個麵子。”皇帝搖了搖頭,似笑非笑地瞧向皇後,“宮人這樣多,皇後也不缺這一個,何必如此長情,難道還有什麼別的緣故?”
話說到這份上,便是傻子也該聽出皇帝有些含沙射影,皇後駭了一跳,也不敢再說,隻聽皇帝又道:“陳家是有功之臣,打從南遷之難,他祖父單騎保過先皇渡江,他家的顏麵要照顧一二。再說,陳鈞折子裏還說要從家中選個年紀小些的女兒入宮侍候。”
皇後張口結舌,想不到陳家竟然還打著這樣的主意,她心裏不免有幾分埋怨陳長禦,但想想又有些不甘心,便道:“陛下,既然如此,就讓陳家再送個女兒進來吧,橫豎還是在臣妾身邊,由臣妾親自照料,不會虧待了。”
皇帝搖了搖頭:“他家已送了個女兒侍奉了十五年,怎能再為奴婢?朕瞧也不用麻煩,就讓陳家認了娀英為親,算作是他家的女兒吧。”
皇後一怔:“小胡姬的相貌與陳家不是很相似……”
皇帝卻不容她質疑:“這人既然是皇後選的人,想必是十分妥帖的,宮中妃嬪也不多,便晉了容華便是了,既給陳家一個麵子,也顯得皇後寬仁。”
橫豎先一頂大帽子壓了下來,皇後不應反成了不是。她心中五味俱全,也隻得應道:“陛下聖明。”
宮中久未有晉位之事,這日剛過午時,忽然有人道:“皇後娘娘有賞。”娀英忙站起身來,來送賞賜的卻隻有陳長禦一人。陳長禦今日未著宮裝,隻一身絳紗複裙,內夾絲絮,並以素絹鑲邊,打扮如京中婦人無異。娀英頗感訝異,剛向她行了半禮,卻見她伸手扶住了自己,口中低聲道:“奴婢不敢受容華娘娘大禮。”
娀英一怔,隻聽陳長禦道:“娘娘,奴婢今日便要出宮去了。”娀英道:“陳姑姑,這是為何?”陳長禦望了她片刻,好像要看到她心裏去,卻見她一雙澄亮的眸子裏都是驚訝的神情,她默了片刻,搖頭道:“是聖諭。”
正說話間,聖諭果然來了,卻是將娀英封作容華,詔書中更稱陳氏。娀英茫然不解,反倒是宣諭旨的小黃門喜氣洋洋:“恭喜容華娘娘,今日才知,您竟是陳長禦嫡親的侄女兒。”陳長禦澀然一笑:“娘娘這樣尊貴,奴婢卻怕折壽。”
娀英麵上一紅,她雖知皇帝定會給自己一個交代,卻不想竟有了這樣一層出身,一時間賞賜便連珠般賜了下來,金銀玉器、綾羅綢緞也不遑論,更有下人連聲喚著“容華娘娘”,諂詞如潮,更不在話下。娀英穿著盛裝,坐在榻上見過眾人,又封賞了眾人,亂糟糟的好不熱鬧。
好不容易眾人都散去了,娀英忙道:“陳姑姑請留步。”陳長禦轉過頭來,隻聽娀英道:“還盼陳姑姑告訴娀英一個實情。”陳長禦見她果不知情,歎了口氣道:“奴婢還以為是娘娘的主意,既然不是,那便是聖意了。”說著便自述了身世,原來陳家三代卓有功勳,其父兄皆為平昌太守,皇帝有意將娀英記在陳家名下,卻是給她個出身了。
陳長禦歎氣道:“奴婢陪伴皇後娘娘數載,娘娘雖出身世家,但心氣卻窄,此事娘娘心中必定有所芥蒂,休說日後是對容華,便是對奴婢,皇後娘娘也是甚有惱意的。”
娀英低頭道:“都是我連累了陳姑姑。”
陳長禦輕輕替她縷起腮邊的垂發,低聲道:“皇後娘娘性子雖急,但心性不壞。唉!日後若有開罪了容華的地方,還望您瞧在奴婢的薄麵上,不要與她計較。”娀英點點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陳長禦見她答應,心下略寬,又道:“娘娘,奴婢說句僭越的話,也是奴婢常日裏招了皇後娘娘厭煩的一句話。”她雙目望向娀英,緩緩道,“您既然入了宮來,總難脫是非之中,還望您時常寬心些。”
娀英心中一跳,一時隻覺口幹,隻聽陳長禦道:“奴婢入宮十六載,伺候了許多貴人。可宮裏的人,瞧著尊貴,但心內真正安寬的,卻難見一二。”她歎了口氣,“唉!人這一輩子,到底圖些什麼呢?圖富貴,圖權勢,為家族,為子孫,爭來鬥去,都忘了自己的存心之本。娘娘,您既然叫奴婢一聲姑姑,奴婢也倚著年長覥著臉勸您一句,把心放下。”
娀英知她是真情一片,心頭一酸,喚道:“姑姑。”陳長禦應了一聲,眼圈卻有些紅了。娀英心中愈發難過,仰頭關切地問她:“陳姑姑,你出宮之後,可有地方去?”陳長禦啞然失笑:“傻孩子,姑姑自然是回家去。”她頓了頓,又道,“家中還有娘和兄嫂在,十六載未見,也不知他們是否還記得我。”
娀英點點頭:“他們定然是日夜盼著姑姑回家去。”陳長禦澀然一笑:“是嗎?”她抬頭瞧了眼天色,說道,“不早了,奴婢辦完這趟差事,就該出宮去了。”娀英有心想送她點什麼,剛想張口,陳長禦好像猜到了,忙擺手道:“皇後娘娘有命,隻可帶隨身衣物出去。” 她說得委婉,但這幾日皇後對她卻極是冷薄,明明出宮在即,但並無賞賜與她,隻讓她帶上隨身衣物罷了,這對於一位宮中侍奉近二十年的長禦來說,無疑是顏麵盡失。娀英望著她的背影,亦瞥見她腰上那條銀絲線織就的腰帶,她心中忽想,在宮中十六年,陳姑姑身上也該有她的故事,就好像那條腰帶,精美又神秘,但在這宮掖之中,卻終不得而聞了。
熱熱鬧鬧的春歲一過,又過旬日,便可望上元。
這日皇帝上過早朝,早早便來看娀英,見她仍然悶在被中,不由得笑道:“日上三竿你卻還這樣躲懶,仔細悶出病來。”娀英有些懨懨道:“外麵怪冷的,有什麼可逛的。”皇帝不由得分說,卻先揭了她的被子,娀英未有提防,搶奪不及,頓時羞惱道:“你做什麼?” 滿殿的宮人無不掩口而笑,還是秦敬機靈,使了個眼色便讓婉兒把殿內的宮人都帶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皇帝卻貼了過來,語聲甚是曖昧:“再不起來,朕便要罰了。”娀英心裏突地一跳,忽地想起前次寶光寺的事,恐他又粘將過來,趕緊跳下床,忙不迭地披上外衫:“我起來便是。”皇帝見她嚇成這樣,倒有些好笑:“做什麼,朕要吃了你嗎?”娀英卻不想再繼續討論此事,便笑著岔開話:“天寒地凍的,有什麼好景致看?”
“走,跟朕看看去。”
皇帝二話不說拉著她的手便往外走, 娀英萬般不願,也隻能跟在他身後,走到門口,冷不防一股冷風吹麵,她本就穿得單薄,不由得打個哆嗦,皇帝本就穿著大氅,此時秦敬早準備好了另一件翠羽大氅,皇帝拿過不由得分說罩在她身上,將她裹得嚴嚴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