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飛鳥心驚
海西公來時,隻見殿門閉著,裏麵卻有股香味撲了出來,更隱隱有笑語聲傳出。海西公是極謹慎的人,便在階下站了,低聲問當值的黃門道:“陛下在見人?”這黃門名叫順喜,他神色有些異樣:“有位娘娘在裏麵呢,秦常侍也在裏麵。要不臣先去通稟一聲?”海西公忙攔了他:“不急,我先等等。”約等了一個時辰,那小黃門瞧著不忍,又道:“臣先進去問問。”
等順喜進去通稟過後,皇帝倒沒說什麼,秦敬先嗬斥道:“誰讓你進來的,打擾萬歲的雅興。”順喜嚇得麵如土色,卻聽娀英笑道:“既是海西公來了,我先退下便是了。”順喜擦了擦汗,趕忙乖順道:“小人帶娘娘去偏殿歇息。”話音未落,卻見娀英頓時紅了臉,皇帝反而笑了起來,秦敬恨罵道:“沒眼力見兒的猢猻,還不快去接海西公進來。”說罷,一邊殷勤地伺候著娀英從偏側小門退了出去。
等海西公入了殿,卻覺得一股子酪味混雜著隱隱的焦糊煙味未散,海西公心裏納罕,一瞥眼,卻見有一抹淡綠的衣裙從殿側飄過,他心中一凜,更是低下頭來,不敢多看。
娀英坐在偏殿裏,慢慢地著一枚玉石棋子在手心磨搓,卻聽皇帝的聲音傳了進來,頗為清晰:“海西公上次的安排甚是周全,那苻堅老兒果然上當,竟將左膀右臂的苻宏斥責一通,削了他的兵權,這次兩軍對陣,恐怕是瞧不見這位老對手了,海西公真乃社稷之功臣……”秦敬忙道:“娘娘,這裏涼,去暖閣歇歇吧。”
被他一打岔,倒讓娀英少聽了幾句,但她知道秦敬警醒,在這裏聽牆角是萬萬行不通的,她點點頭:“我在殿外等等便是,你去裏麵照應吧。”
苻堅諸子之中,苻宏最擅用兵,皇帝早為忌憚,一出離間計卻讓苻堅父子反目,難怪他這樣高興。海西公卻不居功自傲,隻笑道:“這都是陛下萬福,老臣微末之功,豈敢一提。”他愈是這樣自謙,皇帝便愈發為他不平,他站起身來,踱步道:“朕看海西公卻有大才,可堪重用,朕這就去和皇太後說,讓海西公重新入朝輔政,海西公以為如何?”
“陛下,這萬萬不可。”海西公慌忙搖手道,“老臣的身份不合適,若再驚動兩宮,老臣更無地自容,不知該如何自處。”
皇帝猛地停下步伐,他不是不知道褚太後對海西公的忌憚,他也知道此事難得很,不由得頹然喪氣地坐回榻上:“是朕無用,朕雖親政,但真正大事朕還是做不了主。”海西公跪在地上,半覷著皇帝臉色,見皇帝精神尚好,輕聲道:“陛下,不急。”他見眼前的少年天子急吼吼的樣子,雖知不該說,還是忍不住道,“您還年輕,何必著急。”
一語點醒夢中人。皇帝從來都覺得兩宮處處掣肘,卻沒想過自己正當壯年,褚太後已垂垂老矣,是啊,他又何必著急呢?他忽地心念一動,轉頭去看海西公,卻見他仍低著頭,隻有半白的花發微微顫抖。皇帝又有幾分心驚,若是唐突行事,會不會日後步了他的後塵?他不敢再想,須臾間轉了話題道:“還是海西公老成謀國。罷了,今日不談國事。好不容易海西公入宮一趟,朕想對弈一局。”海西公鬆了口氣:“陛下弈技高超,臣怕不是對手。”皇帝早已技癢,笑道:“今日海西公莫要自謙,棋局上見分曉便是。”
秦敬忙命人安排棋局,又沏了玉露茶,等他親自端到殿上之時,卻見二人已敲著棋子,一邊推演棋局,一邊卻說起了北邊的戰事。秦敬深知他二人說的是極機密的事,趕忙親自關上殿門,退到殿外值守。
他一出殿,卻見娀英尚未離開,正站在廊下望著遠處的殿閣出神。秦敬賠笑道:“英姑娘,海西公隻怕要留晚膳,臣先送您回住處去。”娀英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便回暖閣去了。秦敬從旁瞧著,隻覺娀英除了對皇帝偶爾露幾個笑臉,對待旁人一概都是冷冰冰的,就連看人的神情,也叫人骨子裏透著冷意。但她是皇帝心尖上的人,他焉敢議論,也隻能堆起滿臉的笑意仔細打點。
不出意料的,皇帝贏了兩局,第三局眼瞧著皇帝臉色不好,海西公拾起兩子,道:“老臣僥幸,贏陛下二子。”縱使是這樣,也知是海西公讓著自己,皇帝推了棋局,有些意興寥寥:“連海西公也讓著朕,還有什麼意思,不下了。”海西公也不多話,見皇帝不叫人,便撿著棋子收拾起殘局來。忽聽皇帝道:“還有件小事,朕想請海西公幫忙。”“什麼事?”海西公一時猜不透。皇帝神情有些扭捏:“三年前那個小胡姬,不知海西公是否記得?”
海西公側頭想了想,麵上浮起一抹笑意,就好像年長的人瞧破了小兒女的心事:“臣記得。”也隻有在海西公麵前,皇帝才敢說出心事:“三年前,朕央過娘,想讓她入宮來,可是到了入宮那日,朕興衝衝地去見她,卻不見她。”他的聲音漸漸低了,“朕沮喪了三年,可是朕又遇到她了,這怎能讓朕不欣喜。”海西公忽道:“臣聽聞陛下前段日子病了,大抵也與她有關?”皇帝卻岔了話題,隻說道:“如今她就住在偏殿裏,隻是身份上卻有些妨礙。”說著,他便將前幾日皇後責罰娀英的事略講了講。
海西公點點頭:“陛下盛寵於她,難怪後宮不平。”皇帝道:“這幾日朕十分猶豫,很怕又出現三年前的事。”
“那要看陛下是想讓她成為妃嬪,還隻是納為寵妾?”
“自然是納為妃嬪,讓她名正言順地在宮裏。”皇帝不假思索地說道。
海西公點點頭:“既然如此,這事情便簡單了。眼下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要給她尋一個名正言順的出身,不可太低,但也不能太高了,這樣才能讓她堂堂正正地入到宮裏來。”皇帝眼前一亮:“出身不能太低朕是懂的,不能太高是為何?”
“出身若是太高了,便事涉前朝安定。”海西公輕輕歎息了一聲,卻轉了話題,“這樣的出身並不難尋,陛下不要心急,老臣去想個妥帖的法子。”
皇帝十分感激:“除了海西公,這樁事朕也無人可言說了!”
皇後雖被禁足,但消息倒是源源不絕,隻聽聞這胡姬甚得聖心,皇帝竟將她留在寢宮裏住了。皇後心裏酸溜溜的,也不是個滋味。還是雲嬪偶爾來坐坐,閑聊時勸她幾句。
皇後性子甚剛強,豈能容雲嬪教訓,冷哼道:“想不到時至今日,雲嬪口舌上也這樣厲害。”雲嬪甚是不安,忙道:“臣妾不敢。”倒是陳長禦在旁瞧著清楚,事後對皇後解釋道,以雲嬪的個性,定不會沾惹這些事,這大概是褚太後借她的口傳話。皇後又有幾分悔了,親自去慈壽宮中探望了一番,果然褚太後也借著這件事提點她幾句,又道皇帝既然把那胡姬留在承明殿中,卻不能無名分,皇後為後宮之主,六宮之事當由皇後做主,難道讓皇帝來下詔冊封?皇後總得服個軟,免得失了聖心。
皇後猶豫了半月有餘,這天終於下定了決心,親自去了承明殿。皇帝倒也肯見她,皇後抬頭隻見皇帝坐在禦榻上,正細細地看一本卷冊,沒來由地,皇後心底一酸。她瞧著自己名義上的丈夫,但內心始終是不願認錯的,見了皇帝也隻是柔聲稟報了太後近日的病情好轉。
皇帝頭也未抬,隻道:“皇後侍奉太後甚有孝心,若有需要用的貴重藥材,隻管讓人去支取便是。”
皇後應了是,瞥著皇帝的臉色,緩緩道:“前次那小胡姬相救桓妃有功,臣妾還想替她討個封賞。”
皇帝不置可否,目光卻全然未從奏折上挪開:“唔?”
皇後一時吃不準他的心思,隻得硬著頭皮道:“依臣妾看,不如抬舉入後宮之中,便封作美人,陛下以為可否?”
後宮之中,美人尚在良人之上,享二千石,可比庶長。皇後此言一出,可算是讓她一步登天了,這已是極大的讓步。皇帝卻道:“昨日桓妃略好些,便遣人來稟告朕,要答謝娀英的救命之恩。”
皇後倒未想到桓妃竟然搶先一步,她一時連呼吸也滯了,忙問道:“她怎樣說?”
“她說要晉容華。”皇帝瞥了她一眼。
聽說是桓妃的建議,皇後本能地就想反對,忙道:“臣妾以為桓妃此言欠妥,雲嬪妹妹入宮日久,也不過至嬪位,此女也不知是何出身,入宮便封容華,卻不知雲嬪心下做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