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籠月牆東(1 / 3)

第三十章 籠月牆東

第二日晚上,皇帝果然又來看她,見麵便問道:“內府安置得可妥帖?在這裏住得習慣否?”

“一切都很妥帖。”娀英低聲道,她頗有幾分局促不安,眼瞧著腳尖。皇帝低頭看她,見她臉色發白,以為她怕冷,忙關切道:“是不是覺得冷?這裏到底冷清了些,地龍也燒得不旺,讓人再拿幾個火盆來。”秦敬早應聲去了,殿內便隻剩下皇帝與娀英二人。皇帝道:“是哪裏不舒服了,快先坐下來。”他忽地想起白日裏的話,不由得笑道,“你昨日不是說,有話要問朕,現在沒人了,說吧,有什麼話?”

“我……”娀英呆了一瞬,吞吐道,“我……隻是想問,你真的是皇上?”

“真是孩子話,”皇帝笑了起來,“你如今已經見得真切,朕不是皇帝,誰還能是皇帝?”

娀英垂著頭,默然片刻,卻不作聲。

皇帝以為她生氣,遲疑了一瞬,卻柔聲道:“你是不是還在生氣朕騙了你?當年咱們見得匆忙,既然你認定朕是宮裏的小黃門,朕想著日後再解釋便是,卻不想三年前……”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三年前出了許多事,朕一直找不到你,也無法向你解釋,朕心裏一直抱憾。”

娀英小聲道:“可今年在宮裏,我們卻見了好幾次麵了。”

“你一直就認定朕是服侍長公主的黃門,朕有心解釋,卻沒有機會。”皇帝說著笑了起來,“再說朕真的那麼像黃門?”

娀英卡了殼,忽然瞪著他道:“那你還騙我你叫昌明。”

“朕的確叫昌明,”皇帝道,“這是先帝替朕取的小字,是不是很威風?”他頑皮地一眨眼,笑道,“先帝說,朕天生就是要做天下之主,保江山昌明。”

娀英無奈地白了他一眼,忽然有些泄氣,他說的都是實話,隻能怪自己笨吧。

皇帝笑道:“好,好,都是朕的不是。”

娀英低了頭,一瞥眼,卻見桌子上放著一塊青玉牌,便將那玉牌拿了起來,隻見這玉牌兩麵光滑,正是禁內進出的玉牌。見娀英拿在手裏把玩,皇帝便笑道:“你既喜歡,便送你了,你要去見朕,帶這個玉牌就沒人敢攔你。”娀英將玉牌握在手裏,皇帝從燈下望去,隻見她手如玉色,一時竟不能分辨,他不由得心神一蕩,伸手便捉住了她的如玉皓腕。娀英未有防備,剛想掙脫,卻忽地被他攬在懷中,她不由得驚道:“你要做什麼?”皇帝將頭埋在她的脖頸之中,深深地嗅了一下,低低道:“娀英,朕等了你三年。”

娀英又驚又惱,便想掙脫他,可皇帝的手竟如鐵石一樣,一時掙脫不開,她心中一慌,卻覺他靠將過來,她驚怒不過,忽地覺得他的唇已吻到她腮邊,她不知哪裏出來的力氣,也不顧手裏拿著玉牌,猛地便向他麵上擊去。

這一下耳光極是響亮。一時間兩人都有些發蒙,秦敬本伺候在殿外,聽到動靜趕忙進了殿來,卻見娀英臉上漲得通紅,皇帝右手捂著臉頰,兩人都呆立在原地。還是皇帝先反應過來,有些尷尬道:“夜深了,朕還有折子要看,過幾日再來看你。”再看娀英卻低頭默不作聲。

秦敬也不敢多話,默默地送了皇帝回去。到了承明殿外,皇帝到底不放心,低聲道:“你去瞧瞧,她在做什麼?”秦敬無奈,隻得又折回去。過了小半個時辰,秦敬回來低聲道:“陛下,臣剛去看過了,英姑娘什麼也沒說,隻是讓下人替她弄些吃的。” 既然還有心思吃東西,便說明不是太著惱,皇帝略放心些,忙道:“怎不早說,快讓小廚房做些點心過去。”秦敬一愣:“這麼晚了,還要送嗎?”

“怎麼不送,”皇帝著急道:“她準是沒吃晚飯,倒是朕疏忽了,也沒問問她。雲嬪不是送了豌豆糕、栗子酥餅來嗎?快都送到她那裏去。”秦敬無奈,隻得將整匣的點心用盒子裝好都送了過去。

這一晚上秦敬往返承明殿和寶光寺,倒是跑了四五趟,等他折返承明殿時,卻見皇帝已坐在榻前看起折子來,麵頰上的指印仍是鮮紅,他瞧著不太忍心,小聲道:“皇上,臣去拿點膏藥來敷敷吧?”皇帝眉頭一皺,麵上有些尷尬:“休要驚動太醫。”秦敬無奈,隻得用帕子擰了熱水,讓皇帝敷在臉上,瞧著皇帝齜著牙敷著帕子的樣子,秦敬心裏偷笑,麵上卻不敢笑。

“別以為真不知道你在笑朕。”皇帝眼也沒抬,忽地說道。

秦敬駭了一跳,忙道:“臣不敢。”皇帝卻不說話了。秦敬覷著他的樣子,覺得他也並不如何著惱,便試探著說道,“陛下,您說皇後娘娘、桓妃娘娘還有雲嬪娘娘,誰不眼巴巴地盼著您去?可她們想留您一宿也難。這位倒好……”他頓了一下,重新措了措辭,“臣瞧著,也覺得心酸。”

“少磨牙了,她剛知道朕是皇帝,心裏沒轉過來,一時沒想通也是有的。”

秦敬撇撇嘴,這有什麼想不通的,多少人做夢都盼不到呢。但他不敢多嘴,皇帝忽道:“東西她吃了嗎?”

秦敬一愣,他送去便走了,哪瞧著娀英吃。但他不忍皇帝牽掛,隻得違心道:“姑娘進得香。”

皇帝頭也不抬道:“寺裏齋飯清淡,她身子虛,讓禦膳間每日裏給她做些滋補有益的吃食送過去。”秦敬心道,手上不過蹭破一點油皮,哪裏談得上虛。麵上卻不敢帶出半分,正色應道:“是,臣這就去辦。”

其實送去的點心,娀英一口也沒動,等秦敬出去了,便讓婉兒都倒了去。婉兒有些納罕:“姑娘不是說肚餓嗎?怎麼不吃?”娀英沒好氣道:“不吃,不吃,不餓了!”婉兒有些眼饞,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娀英瞧在眼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罷了,你拿去吃了吧。”

在寶光寺一住便是月餘,眼見到了三伏,天愈發熱了,連樹上的知了也不耐煩地叫喚,這日卻來了個不速之客。

娀英一見麵便大吃一驚:“你怎麼來了?”

來人身著宮女的衣衫,然而她掀開帷帽,卻不是均犖是誰,隻見她笑道:“叫我提心吊膽了好幾日,總算又見到你了。”

娀英又驚又喜:“鄧姐姐,你什麼時候來建康了?”

“麗郡主透出口風,說要你去刺殺皇帝,可把主上嚇了一跳。”均犖搖搖頭,“主上唯恐來不及,便命我來阻止你,我緊趕慢趕,還是晚了兩日,昨日才到建康。”

娀英麵有訕色:“叫你們擔心了。”

“叫我擔心不算什麼,”均犖擺手道,“卻真把主上嚇得不輕,厲聲斥責了麗郡主不說,連同餘進都受了責罰。”娀英低聲道:“也不怪他們,他們也是為了救公主和阿暐。”

“哪有那樣輕巧,”均犖凝神瞧了她一眼,笑道,“六太子的事確實有的,但如今水落石出,倒不是公主與那倭奴做的。你想不到,是另有其人。”見娀英望她,均犖歎了口氣,“就是從前在宮裏和你們住一處的那個阿骨朵,她也是鮮卑人,也有這樣一張麵具。她自己招認是懷恨六太子,所以起了殺心。”

“竟然是她做的。”娀英倒吸了一口冷氣,忙問道,“她現在怎樣了?”

“她招認完,情知無幸,便服毒自盡了,倒也是錚錚鐵骨。不過金寶公主因此得救,倒很感激她的恩德,於是開赦了許多鮮卑宮人。連同倭奴,也一並放出了宮去。”

想不到竟是這樣的結局,但總算阿暐得了自由,娀英難過之餘,還有幾分安慰,輕輕拭了眼角的淚。均犖瞧著她,卻轉了話題:“你在這裏可好?”娀英怔了怔,方說道:“都好。對了,姐姐是怎麼進來的?”

“這寶光寺雖是皇寺,卻不算宮裏,不如禁內森嚴。進來還容易些,並沒有人查問。”

娀英略覺放心些,想到阿暐和金寶公主能脫難,苻宏應該使了不少力,便問道:“如今三太子可好?”

均犖麵上露出一絲愁容,娀英愈發焦急不住催促,均犖踟躕片刻,還是開口道:“妹妹,我這次來還有一樁要緊的事。”原來苻堅久病不愈,苻宏一直衣不解帶地在宮內伺候,可竟然得了苻堅的訓斥,卻原來苻宏私下令人傳書營中,令人去江東買馬,這事竟叫人稟報給苻堅,故而苻堅對他起了猜疑之心,不僅將他訓斥得狗血淋頭,更讓人削了他的兵權。

娀英聽說是苻宏的事,極是留意,急道:“這樣隱蔽之事,天王怎會知道?”均犖又道:“說起來還是金寶公主感激三太子,便悄悄告訴,原來是有個細作埋伏在三太子身邊,又時常把三太子的消息傳遞給天王,存心離間天王父子。但這細作,隻怕是晉宮派來的。姑娘您想,這種消息是極為隱蔽的,若不是三太子身邊的人,誰能知道?可見三太子身邊定是出了個奸細。但金寶公主畢竟年幼,隻是過去貴妃活著的時候聽到隻言片語罷了,卻打聽不出名字。還想請姑娘留心打探,若能探得奸細的名字,便是極好,也可除去三太子的心腹大患。”娀英道:“如何確定這奸細是奉晉主指示,不是天王安插在他身邊?”

“天王安插在三太子身邊的人,三太子早已知曉,且已收為己用。”均犖歎了口氣,“此事出得離奇,除了晉主早埋下的暗探,再無旁人能有這樣的線索。三太子統軍多年,身邊的人魚龍混雜,忠奸難辨。旁的事也就罷了,一旦兩軍開戰,後果不堪設想。”娀英凝神一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的確是險。”

均犖望向娀英:“此事關係重大,便拜托姑娘了!”娀英自覺責無旁貸,可她昨日才打了皇帝一掌,如何再去皇帝寢宮打探?均犖見她神情變幻,以為她有所顧忌,便道:“若是太過為難,均犖另想法子便是。”娀英搖頭道:“我住在寶光寺裏,與宮內難通消息,此事容我慢慢想個主意。”

寶光寺裏住進了一個人,雖然偏遠了些,但也不是一點消息走漏不出去,便有眼尖耳明的人自來打探消息。隻是皇帝與娀英之間的風波決計不會傳到外麵去,反倒是人人都知曉了,雲嬪送的那一匣子點心,皇帝昨晚倒是盡數用了。又過幾日,宮裏撥來了十餘個灑掃的丫鬟與小黃門,年紀均不大,說是來伺候的。娀英不耐煩打發,便讓婉兒都領了出去。

等婉兒出去,娀英半倚在描金漆銀的長榻上,眯著眼,還未小歇片刻,卻忽聽有個尖利的聲音在耳畔小聲道:“姑娘,小人有事要稟報。”娀英睜開眼,卻見是個甚是麵生的小黃門,身上的衣服緊巴巴的,瞧上去甚是瘦弱,如同一個孩童一般,一臉迷糊地望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