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籠月牆東(2 / 3)

娀英微有些詫異:“不是跟婉兒說了,讓你們都出去嗎?”

“娘娘,小人的事,婉兒姑娘不知道。”那小黃門眯著眼,右手指了指外麵,“是鄧姑娘讓小人來的。”

娀英倏然間坐直了身子,緊緊地盯著他:“哪個鄧姑娘?”

“均犖姑娘,”那小黃門結結巴巴道,“鄧姑娘說一提她的名字,你便知了。”娀英忙道:“快講。”那小黃門道:“均犖姑娘說寶光寺雖好,到底偏僻了些。要是姑娘能進得宮去,萬事便都相宜了。”娀英一怔,隨即點點頭:“我都知道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心知晉宮中的探子也絕不止眼前的小黃門一人,又說道:“對了,那個送馬入宮的胡人怎樣了?”

“已是死了。”那小黃門道。

娀英霍然一驚:“死了?是皇帝殺了他?”

“不是,”那小黃門搖搖頭,“是他自己服毒的。”

娀英忽然想起,那個禦馬的胡人在方亭中望過自己一眼,目光中大有怨憤。她心口狂跳半晌方才平靜下來,那送馬的胡人此前給她傳過兩次信,也算是個熟人,白日裏還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想不到他竟然這樣就死了。

娀英這才回過神來,她不由得瞧向那小黃門,心道這孩子瞧著老實迷糊,內心倒跟明鏡似的。她不由得道:“你做這樣的事,不害怕嗎?”那小黃門卻道:“小人的命都是主上的,自然赴湯蹈火,絕不畏懼。”娀英心內又是佩服又是憐惜,不由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黃門瞬間又回到了那副迷糊樣子,好像緊張得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小人叫阿貴,負責這暉華殿外間院子裏的雜掃,娘娘有什麼吩咐,隻管使喚小人就是。”娀英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去吧,讓婉兒給你抓些點心果子吃。”小黃門雀躍地一蹦,終於露出幾分天真:“多謝姑娘。”

宮裏想獻殷勤的人多了,但皇帝無吃夜宵的習慣,也隻有雲嬪不死心,日複一日地往承明殿裏送著點心盒子。這消息傳出來,無疑是對後宮極大的鼓舞,一時間鳳藻宮的燉鵝燉雞,蓬萊殿小廚房的雪蓮湯、金絲小棗燉阿膠倒是源源不斷地向承明殿送去,便連雲嬪的點心匣子也翻起了花樣,日日竟不重樣。東西皇帝都是不吃的,盡數悄悄賞到了寶光寺,最後便都便宜了婉兒的肚子,半個月過去,婉兒倒足足胖了五六斤。便連娀英也勸她少吃一些,可婉兒年紀小,哪裏停得了嘴。

到了九月末,便是藥師佛誕。因著皇後的娘劉氏生了病,皇後在菩薩麵前發了誓願,要去寺裏吃兩日齋飯。一早方丈便來稟報,今日宮中貴人都要來寺中進香,恐擾了清淨,還請貴人暫避。娀英頗是識趣:“都聽方丈安排。”

方丈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命人將娀英帶到了寺後的一處院落中,說道:“這裏是寺中的經房,尋常隻有幾個僧人在此抄抄經文,頗為清淨,請貴人在這裏暫歇。”娀英環顧四周,隻見院中都打掃幹淨,也無人走動,顯然是方丈提前安排過,她很承方丈好意,點頭道:“還請方丈放心,我就在這裏,不會出去的。”方丈偷偷舒了一口氣,須知宮中最怕的便是明爭暗鬥,他雖是方外之人,但到底與宮中走得近,很怕皇後妃子們在這裏鬧出什麼事端來。安置好了娀英,方丈便告辭了出去,自是去前麵布置。

經房闊大,院中經樓最高,拔地而起,足有七層之高,娀英在樓內尋了本《長阿含經》,津津有味地看了半日。臨近晌午,卻聽一旁的婉兒說道:“好餓,我去前麵拿點吃的來。”娀英道:“方丈讓咱們在這裏不要出去,還是等他們送飯來。”婉兒卻道:“齋飯寡淡無味,我屋子裏還有些鬆子酥,先拿來用點。”

這寶光寺並沒有多大,這些日子住在其中,婉兒早已輕車熟路。她穿過兩間院落,走回自己的屋子,翻了各色點心,滿滿地裝了一大匣子,剛一出門,卻與竹心她們幾個撞了個正著。隻見她們手裏捧著水盂、香帕,正往院中而來。

從前住在一處的姐妹們瞧見她,都不由得納罕:“婉兒你最近去哪裏了,怎就胖了這麼多?”婉兒臉上一紅,還沒答話,便聽竹心冷笑道:“自然是寶光寺裏吃得好,這才養胖了。”更有人竊笑起來,說道:“卻不知那位新得寵的娘子是否也吃胖了,可會壓塌了陛下的禦榻。”宮中之人,嘴多碎薄,婉兒聽得發惱,氣道:“你們說我便是了,怎麼又扯上了英姐姐。”

竹心忽地一巴掌刮到婉兒臉上:“你說話仔細些,可別亂攀親戚。人家今日讓你叫一聲姐妹,日後飛黃騰達做了娘娘,小心拔了你的舌頭。”婉兒麵上吃痛,忙用手捂住臉,卻也不敢多話,竹心趁她不備,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婉兒不備摔倒在地,懷裏的點心匣子落在地上,東西都散落開來。

便有雲嬪身邊的丫鬟眼尖:“呀,這是什麼,不是咱們娘娘做的金橘蜜餞嗎?”一旁幾個宮女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道:“這是咱們宮裏的核桃糕、歡喜果兒。”便連皇後宮中的宮人也認出了幾樣吃食。竹心叉腰道:“這些東西哪裏來的?怎麼會在你這裏?你是不是偷出來的!”婉兒膽小,哭道:“不是,不是我偷的。”那幾個宮女哪裏肯依,便上去推搡她,你推一把,我掐一把,隻把婉兒打得哭阿爺喊娘,還是陳長禦路過,大聲喝止了她們,這才算罷了。

婉兒爬了起來,流著眼淚跑了回去。娀英瞧見她哭得可憐,不由得問道:“是誰欺負你了?怎哭成這樣?”婉兒抽抽噎噎卻怎麼也不肯說緣由,娀英見她麵上掌痕鮮明,身上衣衫扯得破爛,又氣又痛,便把阿貴叫來,讓他去打探消息。阿貴何等伶俐的人,不一會兒便打聽出了經過,自是一五一十地向娀英稟告。

娀英氣得怒火中燒,暗道,都已躲在經房之中,還叫人這樣欺侮,我若不給她們些顏色,便讓人覺得我真正可欺了。她不由得分說,便命阿貴去帶竹心來。

竹心來時倒是不以為意,見了娀英也不跪拜,兀自笑道:“我是皇後娘娘宮中侍候的,原是與姑娘如姐妹一般相處,如今姑娘身份不明,也免了這些虛禮便是。”

娀英望著她笑了笑,說道:“正是,你我姐妹一般相處過,便可以平輩論稱,日後我若飛黃騰達,也不會拔了你的舌頭。”竹心心內一跳,卻想不到適才的話這樣快就傳到娀英耳中去了,她不由得向一旁的婉兒看去,卻見婉兒嚇白了臉,卻又不像是她說的。她還未想好該怎樣答話,忽見娀英忽地走近幾步,一抬手,一掌便摑到她麵上去。竹心躲閃不及,隻覺麵上火辣辣的,她又驚又怒:“你……你怎麼敢打我……”

她是皇後宮裏的掌事的宮女,總覺身份不俗,高人三分,吃了這樣大的虧,怎能善罷甘休。娀英眯著眼望著她笑了起來:“管你是什麼人,這一巴掌是告訴你,你若不欺負人,也不會被人欺負。”竹心又氣又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轉身跑了出去。

婉兒早瞧愣住了,呆呆地望著竹心的背影不敢作聲,娀英走近她身旁,輕聲道:“婉兒,這也是告訴你,這一掌之辱定要還回去,不然,她還敢有下次!”

竹心哭著跑到毗盧殿,添油加醋地向正在禮佛的皇後訴說了娀英的無禮,卻略過自己挑釁在先不提。皇後果然極是驚怒,氣道:“小小一個胡姬,若不是本宮選她入宮,她也能有今天?她不知道你是鳳藻宮的人?竟然敢打你耳光?”竹心哭道:“奴婢說了,奴婢是皇後娘娘的婢女,還望姑娘存些體麵。可那小胡姬卻道,管你是誰的人,她都不會給臉,照打不誤。”皇後氣得發抖:“本想著是我選的人,還指望提拔她一把,她竟然這樣不知好歹。她人在哪裏?”

“就在後院的經房裏。”

方丈在旁聽著,趕忙想勸,可皇後一瞪眼:“方丈大師,本宮敬你是佛門中人,可藏經之地,你竟敢私藏胡姬,豈不是大罪?”方丈汗如雨下,隻得伏地請罪。

皇後一指左右:“你們即刻去帶那胡姬過來!”

兩個黃門不由得分說便將娀英從經房中揪出,卻是直接帶到毗盧殿外。陳長禦本想勸阻,可皇後卻道:“誰也不許勸,你去外麵看著,讓她跪在毗盧殿外好好思過。”

陳長禦無奈,隻得傳了話出去。

此時天已經有些冷了,陳長禦瞧她穿得單薄,便讓人拿了蒲墊放在地上。娀英也不辯解,極是順從地跪了上去,閉著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一陣穿堂風過,尋常人站在外麵片刻也怕受不住,更何況娀英連件厚些的外衫也未著。陳長禦瞧著不忍,低聲道:“若是受不住了,便開口向娘娘求個繞。皇後娘娘麵冷心軟,並不是不聽勸的人。”娀英卻似未聽到一樣,隻抿著嘴不發一言。陳長禦歎了口氣:“罷了,奴婢也管不著姑娘的事。”話音未落,卻聽一旁的竹心冷聲道:“陳姑姑何必這樣好心。她身體康健著呢,這點風能礙什麼?”陳長禦一跺足,自是去了。竹心湊到娀英身邊,卻極得意:“真以為蒙了聖寵,便能越過皇後娘娘去?”

皇後用過齋飯,照例是要宿在寺中,第二日再起駕回去。雲嬪到底乖滑,禮佛出來見娀英仍跪在外麵,便找了個由頭先回宮去了。皇後也不說破,隻冷聲道:“雲嬪怕得這樣狠,我倒要看看,這小胡姬是不是有三頭六臂。”皇後臨歇下前專門交代:“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讓她起來。”竹心極是得意,說道:“娘娘,隻怕您一睡,這小胡姬便要起來偷懶。”皇後道:“你留在這兒看著她。”竹心大聲應了聲是,陳長禦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她一眼,小聲道:“別太過了。”竹心卻道:“她許了陳姑姑什麼好處,姑姑這樣心疼她。”陳長禦無奈,隻得先去服侍皇後。

等皇後一走,竹心便抽走了娀英膝蓋下的蒲墊,冷聲道:“這樣嬌弱,裝給誰看。”娀英咬牙不與她說話。竹心索性搬了個長凳來,就坐在殿中看著娀英。

娀英咬牙跪了半夜,隻覺雙膝冰冷,漸漸沒了知覺,她隻憑一口氣撐著,雙眸垂視著冰冷如鐵石一樣的地麵。忽地,隻覺身後人聲漸響,似有許多人走來,緊接著便聽到一聲斷喝:“是誰讓她跪在這裏!”隨即,一雙極溫暖的手便攬住了她,毫不猶豫地將她摟在懷中。娀英心頭一鬆,隻覺站立不穩。竹心大著膽子站起來,剛說了半句:“是皇後娘娘……”話音未落,卻見皇帝臉色氣得鐵青,一腳踹了過去,正踹中她心窩。竹心慘叫一聲,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