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鈞一發的時刻,公主的房門忽然打開,一個男子衝了出來,神情極其激動,發冠不整,哪裏還是白日那個風度翩翩的駙馬爺:“大哥,你為難他們做什麼?我沒有刺殺父親!”
“駙馬!駙馬!”忽然一個紅衫女子赤著雙足從屋裏追了出來,她半側著身子隻瞧著桓濟,鬢間鳳釵微微抖動,司馬曜心口一熱,一聲“大姐”差點脫口而出。隻見新安公主拉著桓濟的衣袖急道:“先回屋去,明日見了聖上和太後,聖駕之前自有定奪。”
“公主殿下。”桓熙微微一頓,目光卻又掃向弟弟桓濟,咬著牙笑道,“二弟,你讓我今夜好找。”
桓濟臉色漲得通紅,指著桓熙父子道:“今日公主下嫁,大哥你先是躲著不見人,一回來便氣得父親犯了喘疾,就因為你們父子在父親榻前大喊大叫,這才氣死了父親。這會兒卻又到處抓我誣陷我弑父,大哥你是何居心?”這話問得直白,在旁的司馬曜亦是聽得好生奇怪,這桓家究竟是鬧的什麼把戲,他一時也如罩霧雲中,分辨不清真相。
那術士見桓熙稍有猶豫,忽道:“大人,天命在你,還懼什麼?”桓熙下定了決心,便對兒子桓平點點頭。
“二叔,”桓平定定地瞧了瞧他,麵上閃過一絲詭異的神情,他慢吞吞地說道,“居心嗎?我父子自然是有的。”桓濟怒視著他,剛想追問,忽然瞪大了眼睛,隻見桓平拔出了腰中的長劍,一劍劈了過來。
隻聽新安公主“啊”的一聲尖叫,再看桓濟已經身首異處。他們竟敢在公主麵前殺了駙馬,司馬曜怒火中燒,便要逾眾而出,好好訓斥這個陰險狠辣的桓平。忽然他覺得袖口一緊,有人緊緊捂住了他的嘴,拖著他往後走。司馬曜扭過頭,隻見拖著自己的正是適才那個醜麵女孩,隻聽她壓低了語聲,喜道:“原來你在這裏。總算找到你了。”司馬曜麵色鐵青,極是不悅道:“你拉開我做什麼?”
“現在不是給公主出頭的時候,”那醜麵女孩將他拉開數丈遠,方小聲道,“我適才躲在外麵偷聽他們說話,這對狗父子凶惡得很,連弑父屠弟的事都敢做,還有什麼人性。”司馬曜大驚失色:“他們真的害死了老郡公?”那女孩目中露出一絲戚色:“他們衝到老郡公榻前大呼小叫,要交出駙馬,老郡公被他們氣死了。”司馬曜氣得渾身發抖:“簡直是畜生行徑。”
“聽到他們說一會兒還要進宮去,還要廢了皇上和太後的。”
司馬曜嚇了一跳,難道他們竟然要造反?他問道:“那你還不趕緊逃跑,來這裏做什麼?”
那女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我的朋友,我當然要先找到你。”司馬曜心下一暖,世上的人從來隻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長這麼大還從沒有人說過和他是朋友。他心中感動,麵色便緩和些:“我們倆先找地方躲起來,看看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他環顧四周,隻見不遠處有一棵桂花樹,忽道:“你可會爬樹?”“自然會的。”那女孩應道,隨即明白他的意思。兩人躡手躡腳地挪到桂花樹下,這桂花樹也並不高,但枝葉繁茂,恰如一柄巨大的傘蓋。這醜麵女孩個子雖小,但手腳很輕便,幾步便爬了上去,又伸出手來,對司馬曜晃了晃。司馬曜足傷未愈,自是不便的,但不肯攀她的手,仍是忍痛自己爬了上去。這醜麵女孩縮回手笑了笑,也不勉強。司馬曜好不容易爬上了樹,兩人揀了一根粗大的樹枝而坐,此時暗夜裏涼風襲來,更添幾分寒意,但此處居高臨下,視野甚佳,庭中諸人形貌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既殺了桓濟,桓熙父子便下定決心要造反了。桓熙身旁的術士說道:“大人,當下之際,需要盡快進宮,立刻見到天子。隻有挾天子才可令天下。”桓熙深以為然:“就按張道長吩咐去辦。”那道士又道:“請大人將虎符交給我,我自去調兵遣將,為大人分憂。”桓熙也不疑有他,將金虎符遞給他,吩咐道:“速去速回。”
此時新安公主房中的幾位宮女都圍了過來,扶起了公主,不住替她拍背,新安公主靠著宮人,好半晌才悠悠喘過一口氣來,卻始終閉著眼沒有睜開。桓平瞧見這情形,竟然提劍走近幾步,湊到公主身邊。幾個宮人又怒又駭,卻不敢言聲。還是有位宮人膽子略大些,漲紅了臉道:“殿下有心疾,還請去請位大夫來。”桓平卻覥著臉笑道:“我略通醫術,不如讓我來替公主診治。”那宮人雖然害怕,卻還是訓斥道:“男女尊卑有別,還請大公子自重。”
桓平忽然輕佻地一撫那宮人的臉頰,笑道:“公主原本是下嫁於我,誰知便宜了二叔。今夜二叔做出了弑父之事,駙馬爺也是做不了了。我瞧你雖不如公主貌美,也頂得上是個美人,若是公主明日改嫁給我,我也不嫌棄了,把你一並都收了吧。”那宮人柳眉倒豎,氣得直哆嗦:“大公子連公主殿下都不放在眼裏,難道要謀反嗎?”這句話提醒了司馬曜,他忽地覺得今晚目睹的樁樁件件,都指向了最可怕的一件事,桓熙父子真要造反了!
桓喬站在桓熙身邊,看到這情景不知說了句什麼,桓熙回過頭來皺眉道:“平兒,別胡鬧。先辦正事要緊。”桓平瞪了桓喬一眼,罵道:“你又壞我好事。”桓喬氣苦,反唇相譏道:“見大哥在做要殺頭的蠢事,身為妹妹怎能不提醒一句。”桓平揚揚得意:“妹妹你不知道,我們家很快就要出皇上了,張仙人算過,天命正在我桓家。明日父親登基,封我做太子,封你個公主做做。”桓喬罵道:“就你這蠢笨如豬的樣子,還想當太子?”桓平氣急,對左右道:“將他們都關押起來,沒我命令,不得放出來!”
幾個仆役果然過來將桓喬和桓玄雙手縛起,連同新安公主和幾個宮人一同推入屋內。任憑他們怎麼哭喊叫罵,桓熙父子隻充耳不聞。
“這桓家父子好狠的心腸。”那醜麵女孩坐在枝上忽然憤憤說道,“連親生女兒也這樣對待。”司馬曜憤怒至極,低聲罵道:“等我明日回宮,定要把他們治罪!”女孩瞧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他們一家都是大官,你能把他們怎麼樣?”
“朕……”司馬曜氣頭上一時失語,很快便改口道,“我自然能!”
那女孩雙眸一閃,瞥了他一眼:“我瞧你是吹牛。”
“我看你們桓氏一門,倒都不如大小姐明白事理。”忽然有個中年男子的聲氣平靜
道,“今日你們闖下株連九族的大禍,死到臨頭還不自知?”
聽到此人的聲音,庭中桓家眾人都大驚失色。那醜麵女孩不知所以,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幾眼,隻見這人身形頎長,墨髯尺餘,麵容清瘦,身著一襲紫羅袍,瞧上去平平無奇,不由得低聲問道:“這人是誰?”卻見身旁的司馬曜麵上一喜:“謝太傅來了。”
女孩奇道:“難道他就是謝安?”司馬曜無心回答她的話了,若說他天下最怕的人是褚太後的話,那他最敬服的人便是眼下這位溫文爾雅的謝太傅了。父親在世的時候說過,天下之人,他隻佩服一個謝安。於是在司馬曜四歲的時候,父親就請了謝太傅為他開蒙。太傅對於他來說,從來都是言行必踐的君子楷模,他麵上神色不定,心中隻為謝太傅擔憂。
女孩以為他是害怕,拍了拍他的手,反倒安慰他道:“我們藏得這樣高,他們瞧不見的。”
桓熙父子瞧見謝安,果然麵色大變,又見他隻是孤身一人站在庭中,桓熙又驚又怒道:“謝老兒,你怎敢一個人來這裏送死?”
謝安歎息道:“太後說得沒錯,果然自桓公仙去,桓家無人了。”桓熙不明所以,桓平忽然失聲叫道:“父親,你看屋頂上!”桓熙抬頭一看,不知何時,屋頂上、牆頭上到處都被黑甲兵士所圍,密密麻麻,盡不可數。人人手持強弩,暗夜中瞧去,隻見那冰冷的弩機閃過絲絲冷光。謝安大喝道:“還不跪下領罪!”
桓熙尚未言語,桓平忽然厲聲道:“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說罷,竟向謝安衝去,力圖將他擒住。謝安輕揮衣袖,屋頂上一支冷箭射來,正中桓平眉心,他身形傾倒,已是一擊斃命。見兒子橫死麵前,桓熙本就不是膽大之輩,此時嚇得肝膽俱裂,忙跪下道:“我願領罪。”他既然跪下,桓家仆役也都丟了武器,跪了一地。
謝安輕歎一聲,忽然走近幾步,壓低聲音道:“你道老夫為何不宣明旨,孤身而來?”桓熙抬著頭,直望著謝安不明所以。謝安踱開幾步,大聲道:“放箭!”他話音剛落,隻聽“嗖嗖”數聲,劍如雨落,庭院中桓熙等人,盡皆斃命。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滿院子沒了活口,若不是親眼見到,司馬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驚得麵色煞白:“他……他……他們竟敢這樣就把人殺了。”女孩奇怪道:“若不這樣殺,還能怎樣殺?”司馬曜臉色沉了下來,卻不言語。自然不能這樣殺,就算是犯罪之人,也應當都抓起來,交由部議,三司會審,然後詔告天下,明正典刑。
這是謝太傅平日裏最愛說的,賞罰是非,相與曲謬,無偏無黨,王道蕩蕩。
這是生平第一次,司馬曜很想跳下去當麵問問謝太傅,平日裏他教的那些君子之道、坦蕩正途都到哪裏去了?可他不能說,作為這個龐大帝國的尊貴無上的君王,他竟然隻能坐在樹杈上,眼睜睜地瞧見一場屠殺發生,望著滿地的血汙,他本能地覺得一陣反胃。
“你是第一次看到殺人?”女孩又問他。司馬曜緊閉雙唇,卻不言語。醜臉少女忽地拍拍他的手,說道:“我小時候見過殺人,比今日殺的人可多得多。”她的手指白皙柔軟,從月下看去,竟如玉石一般晶瑩。司馬曜與她年紀相仿,卻不敢不顧忌男女有別,慌忙縮了手。女孩也不以為意:“那些壞人不僅殺了人,還在死人堆裏一個個地翻看有沒有活口,等確定所有人都死了,他們便放了把火燒個幹淨。”司馬曜皺眉道:“天子腳下,誰敢這樣作惡?”女孩忽然回頭看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嗎?”司馬曜衝口而出:“封疆列土,四海八荒,俱是王土。”“那就是了。”這醜臉女孩的語聲有些喑啞,“這天下這樣大,皇帝老兒哪裏管得過來。”
司馬曜被她將住,竟尋不出話反駁,半晌方道:“你從哪裏聽來這些話?”
“你知道嗎,死人投入火裏,燒得劈啪作響,火焰幽幽地泛著綠光,那味道難聞極了。”那醜臉女孩坐在枝上,垂下的雙足微微晃動,一下一下不知在踢什麼,“那時我雖然年紀小,但那場景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司馬曜肅然動容:“這是你親眼所見的?”女孩點頭道:“那是自然。”
正說話間,忽聽院子裏又嘈雜起來,兩人循聲看過去,卻見那庭院中的屍身已經都被兵士們清理幹淨了,屋門被打開,桓喬扶著新安公主從屋裏走了出來,謝安正對她們說些什麼,他們聲音很低,隔得遠了也聽不清楚。隻見新安公主再三對謝安行禮,好像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