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契闊
柴房不過在數丈之外,可司馬曜腳傷後一直走動,此時右足愈發痛了。他頗是堅強,仍強撐著步行,並不吭聲。那女孩從旁瞧著,倒也暗暗欽佩,並不催促他,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方到。隻見柴房正在馬廄邊,空氣裏混雜著一股馬糞的臭味,司馬曜留神看去,見那馬廄裏拴了一匹極精神的白馬,通體雪白,健勁有力,極是雄健。聽見他們進來,那白馬四蹄騰驤,打了個響鼻便要長嘶,那醜麵女孩低喝了一聲:“小白!”那白馬好像有靈性一樣,向他們瞥了一眼,竟悶不作聲了。司馬曜低聲道:“這是你養的馬?”女孩極是驕傲道:“這是我養的照夜玉獅子,它隻聽我的話。”她話音未落,極清亮的眼珠一轉,目光落在柴房的大門上,忽然輕呼一聲:“不好。”快步向柴房奔去。
隻見柴房上赫然一把銅將軍把門,她氣道:“平日裏柴房從來不鎖,今日是怎麼了?”司馬曜本也覺得沮喪,此時見她懊惱,反倒寬慰道:“無妨的,我有辦法出去。”他心裏倒不慌亂,心想原本是悄無聲息地溜出宮,不想驚動太多人。但眼下之計,也隻有亮明身份才能出去了。他拿定主意,瞧那醜麵女孩睜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自己,便笑道:“姑娘,你幫我一個忙,我腿腳不便,你替我去找一個人來。”
那醜麵女孩問道:“可是要找你那個隨從?”司馬曜搖搖頭,心想秦敬這小子也不知做什麼去了。他從腰間解下一個累絲錯金的小巧香囊,遞給女孩道:“你將這個拿去給新安公主。”女孩接過香囊輕輕一捏,隻覺裏麵是枚硬物,她不由得上下打量司馬曜,兀自不信:“你認識公主?”
“我曾經是公主的奴仆。”司馬曜隻得扯了個謊。
女孩恍然大悟:“哦,我聽說宮裏有一種小黃門,專門侍候皇帝公主這些貴人的,原來你就是。”司馬曜想否認,忙道:“不,不……”那女孩卻愈發確信了,她又打量了司馬曜幾眼:“人家都說黃門不能算男人,都不長胡子,你果然沒有。”司馬曜啞口無言,他今年剛滿十二歲,聲音尚未變粗,何能有胡須?他不想和這醜麵女孩進行這個話題,便道:“新安公主最是與人和善的,她見到這個自然會跟你來見我。”那女孩點點頭,忽然問道:“你不怕我拿了你的東西跑了?”司馬曜微一遲疑,卻說道:“鮮卑人一諾千金,姑娘定是守信之人。”
那女孩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這個人很好,用我們鮮卑的話說,算是個耐則。”
“耐則是什麼?”
“就是朋友。”
司馬曜瞧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暗夜中,心中也安定了下來,想來大姐最是個仔細的人,見到她自己親手做的香囊,定然不會驚動旁人。唉,要是阿娘知道也無非是數落幾句,可就怕慈壽宮的褚太後知道了。褚太後是康帝的皇後,若是論著民間的稱呼,自己隻用稱她一句大嫂,可她輔佐過六朝天子,就連父親在世的時候對褚太後也極是敬畏,從不敢以長輩自居,都對她執禮而待。如今她雖然雙鬢斑白,已是花甲老太,卻總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態度,一想到她的訓誡,司馬曜就忍不住頭皮發麻,心中盼望著大姐新安公主趕緊來救他。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前麵傳來了許多人的呼喝聲:“不好了,不好了,老公爺過世了!”司馬曜不由得一呆,心中暗道:“南郡公死了?”雖然適才已見過桓溫病容垂老的樣子,但看起來還是很清醒的,怎麼一會兒工夫竟然就死了,他腦海中緊張地思索起來。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隨之而來的危險是什麼,可出於自幼在宮廷生活的敏感,他本能地感覺到了幾分不安和詭異。
“快點搜,一間屋子都不能放過。”忽然外麵傳來了一陣嘈雜聲,似乎很多人在到處奔走,司馬曜隱約聽到了適才董管事的聲音:“今日必須抓到和駙馬一起行刺國公爺的刺客。”眼見著那些仆役舉著火把越來越近,司馬曜趕忙四處尋看,卻見到處都是一覽無餘,隻有馬廄裏有一堆雜草堆得像小山一樣,來不及細想,司馬曜鑽進那堆雜草中,屏氣凝神,不敢發出半點聲音,隻見那群仆役四處搜查,到處翻找,那董管事此時地站在一個年輕人身側,諂笑著對那年輕人道:“大公子,您往旁邊挪挪,這裏汙穢得很。”
被稱為大公子的年輕人看上去相貌堂堂,他嫌馬廄腥臭,隻站在外麵,捂著鼻子皺眉問道:“搜到沒有?”董管事聽了下人的回稟,恭敬道:“回大公子的話,沒有找到。”司馬曜恍然大悟,這大公子便是桓溫的長孫桓平了。適才聽他們說桓平不在府內,怎麼這會兒竟又出現在這裏?
桓平冷哼了一聲,說道:“想來也不在這裏,走,去公主那裏瞧瞧。”董管事有些踟躕:“公主那裏怎麼使得?”“怕什麼?”桓平白他一眼,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公主?嘿,還不知明日是不是公主呢。”
司馬曜不免勃然大怒,桓家的人好大的膽子,竟連公主也敢侮辱。到底姐弟連心,他見桓平他們要走,便悄悄從雜草堆中鑽出來,跟在了這群仆役之後想去看個究竟,這一晚到處奔走,發衫盡是塵土,倒也與小廝無異,他混在人群中也沒有被發覺。
桓家本就產業闊大,曆三代經營,屋舍雖不及皇宮精美,但也綿延足有數百間之多。司馬曜遠遠隨著眾人繞過數重院落,他一路上默記道路,隻見進到了東首的一間院落中。這間院落極其華美,正中是三卷勾連單簷歇山的一間大屋,全用上好的楠木,雀替上雕雲立鳳,屋內紅燭高燒,明亮寬敞,堪比宮內,頗是華貴。
那董管事大約是得了桓平的話,此時立在雲台下,大聲道:“公主殿下,老奴奉命搜查刺客,還望公主見諒。”
屋內半晌卻無動靜,那董管事瞧著桓平麵色不善,趕忙又喊了一遍,少頃,卻見屋門忽地開了,隻見一位及笄少女站在門口,雙目如電,掃過眾人。
董管事一怔,隻見這少女膚如凝脂,眉如春黛,容貌十分美麗,正是府上的大小姐桓喬。他瞧著桓喬的威嚴神色,不由得有些遲疑。隻聽桓喬語聲清脆地斥責道:“你們來公主這裏要做什麼?”
桓平與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哪裏會把她放在眼裏,冷哼一聲道:“你在這裏做什麼?快讓開,別礙我的事!”桓喬板著臉道:“大哥,祖父剛剛過世,屍骨未安,你為何來擾公主?”
“我就直說了吧,”桓平不退反進,走到桓喬麵前,揚揚得意地說道,“今夜祖父遇刺,二叔嫌疑最大,如今父親已趕回來,命我搜查刺客。我們是斷不能違背父命的。公主既已嫁入桓家為婦,也隻能得罪了。”
桓喬一跺足,惱道:“你胡說什麼,我一直陪在祖父身邊,老人家犯了喘疾,又一口氣沒有提上來才去了。祖父臨終有言,要先辦二叔的喜事,明日再為他發喪。二叔今天是新郎官,又成了什麼刺客?大哥是聽了什麼人的挑唆,在這裏胡鬧?”
桓平臉色一板,說:“你敢違背父親的命令?”說罷,一揮手,竟是讓人直接闖進去。而桓喬鳳目圓睜,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一字一頓道:“我看誰敢?”
眾人一時僵持不下,董管事心想疏不間親,這會兒他們兄妹僵上了,自己若貿然動手哪裏能討得了好?司馬曜在暗中瞧著,不由得暗暗稱奇,卻也摸不清桓平兄妹這是唱的哪一出。
桓平一咬牙,厲聲道:“快快進去搜查,如果有事,自有我擔著!”
“住手。”忽然有個稚幼的聲音在旁叫道,眾人循聲望去,卻見一個小小的孩童站在廊下,雙目圓瞪,朗聲道:“不得無禮。”桓平看清那孩童,不怒反笑道:“小六子,你來湊什麼熱鬧,快滾回去找你的乳娘吃奶。”那小孩童正是桓溫的幼子桓玄,他卻並不害怕,大聲道:“桓平,你瞧瞧這是什麼?”說著,他伸出左手,隻見掌中拿著一塊純金打造的虎符,那符鈕上雕著一隻栩栩如生的大虎,頭高昂起,這是元帝親造,傳令統軍之物,桓溫貴為南郡公,掌管天下兵馬,正是憑掌此符號令,可謂是他貼身信物。
眾人瞧見此虎符,麵上都露出畏懼的神色,桓平初是一驚,隨即滿不在乎地笑道:“老頭子都斷氣了,還拿出虎符嚇唬誰?”說罷,他掉轉劍頭,忽地指向桓玄,陰惻惻地笑
道:“小六子,你怕不怕?”桓玄童稚的麵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懼色,卻咬著牙不肯言語。
“把虎符給我!”桓平喝道。
桓喬尖叫一聲:“大哥,你幹什麼,快放開小六!”桓平掉轉劍身,卻從桓玄手中奪過虎符。他拿在手中掂了掂,哪裏理會桓喬,作勢便要闖入公主房中。桓喬忽然推開桓玄,直直地站在劍前,雙目直視著兄長道:“大哥,你幹脆先殺了我好了。”桓平與她一母同胞,素知她性情剛烈,又知父親對她甚是寵愛,恐怕父親怪罪,一時不由得遲疑了下來。
“平兒,還在磨蹭什麼?”廊下忽然湧來了一隊兵士,正中簇擁著一個須發半白之人,此人正是桓平與桓喬的父親,桓熙。桓平回頭瞧見父親,剛想說話,卻見桓喬先哭出聲來:“阿爺,你瞧,大哥這樣欺侮我。”桓熙看到女兒哭得梨花帶雨,不由得怒氣叢生,怒視桓平道:“畜生,怎麼拿劍對著你妹妹?”
桓平氣得險些吐血,忙分辯道:“阿爺,是她在這兒攔著不讓我進去搜查。”他又補充道,“兒看二叔一定就躲在公主這兒。”
桓熙皺了皺眉,可語氣卻緩和許多:“喬兒,你先過來。”桓喬跺足哭道:“阿爺,大哥欺負我。你偏心大哥,不為女兒做主。”桓熙素來無甚主見,又因為妻子去世得早,對這雙兒女更是寵愛萬分。此時見愛女哭鬧,不由得有些犯愁。他身旁有個術士打扮之人,相貌甚是奇異,獐頭鼠目,右腮有偌大一塊黑痣,暗夜中瞧去也很分明。隻聽他對桓熙道:“大人,這恐怕是緩兵之策。”
一語驚醒夢中人。桓熙有些遲疑地將目光又掃向女兒,心中卻思緒良多,今夜之事雖然鋌而走險,但勝麵極大。如今老頭子也去了,隻要捉了二弟桓濟和公主,連夜脅其入宮,何愁事情不成?可女兒攔在這裏,難道真的是得了老頭子的吩咐?桓平瞧父親神情動搖,忙把虎符遞了過去:“阿爺,老頭子把這東西傳給了小六。”
桓熙果然色變,他本就不滿父親什麼事都偏心弟弟桓濟,不僅傳爵,又配公主,再看到父親連帶兵執掌的金虎符又傳給了小六桓玄,他頓時怒從心頭起,下定決心,不再顧慮,皺眉道:“喬兒,你快些讓開,為父明日定讓你大哥給你賠罪。”
桓喬不讓,淚如泉湧:“父親若要讓人進去叨擾公主,便讓人踏著女兒的屍身進去吧。”司馬曜從旁看著,隻覺又氣又動容,一方麵氣憤桓家父子的倒行逆施,一方麵又不得不佩服桓喬竟如此深明大義,忠心耿耿地保護新安公主,可比她父兄強得多了。桓熙遲疑地看了看女兒,可隨即又想到大好前程、似錦江山,心中複又剛硬起來,對桓平不易察覺地點點頭。桓平收到父親的眼神,心下微一遲疑,可這一幕未逃過桓喬的眼睛。她不敢置信地瞧著父兄,雙唇喃喃欲語,可事已至此,她隻能硬著頭皮按照祖父臨終前的吩咐去做。恐怕也隻有一旁的桓玄能察覺她內心的駭懼,於是他輕輕握住了桓喬冰冷的手,給她一點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