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忽然指了指桓喬旁邊那個小小的孩童:“你瞧見了嗎?那就是六公子。”司馬曜點點頭:“是叫桓玄吧。”女孩道:“正是,你別瞧六公子年紀小,可他心腸很好。我被賣到府裏時,管事們都嫌我醜陋要把我再賣掉,隻有六公子瞧見我,說我眼眸有碧色是胡人,一定會牧馬,讓我替他養馬,若不是有他這句話,我現在還不知被賣到哪裏。”
司馬曜道:“能不以貌取人,才是真正的名門氣度。”那女孩說道:“六公子是個有善心的人,他一定會有好報的。”她又道,“你不是說認識公主嗎,現在下去正好和公主說說你的事。”司馬曜卻搖了搖頭,指著庭院道:“你瞧那些屍身都被人清理走了。”那女孩頓時醒悟過來:“他們不想讓公主知道殺了人。”司馬曜點點頭,望向謝安的目光更是凝重。女孩說道:“咱們再等等吧,等他們都走了再去找公主。”
隻見新安公主彎下腰,摟著桓喬和桓玄二人不住流淚,二人也倚在她懷中低聲哭泣。過了良久,卻見她鬆開了二人,對謝安點點頭,在眾人的簇擁下竟是跟著要走了。
那女孩低聲叫道:“糟糕,公主要走了。”扭頭看向他,“你不跟公主一起走嗎?”
司馬曜腦中急轉,公主出降第一天,夫婿家就遭此慘禍,看來謝安這是要把公主帶回宮去,交給兩宮了。是下去露麵,還是繼續躲在這裏,他遲疑了一下,又看了看這女孩,心想若是自己跟謝安回去倒是無事,隻是依照謝太傅雷厲風行的做派,這女孩怕要性命不保,這一遲疑,他便沒有下樹。那女孩望著新安公主離去的背影,連道了幾聲“可惜”。
新安公主隨著謝安走到門口,忽然幾個人從外麵闖了進來,為首男子頗是年輕,頭戴襆巾,身著綠袍,腰間纏了銀帶。隻見他對謝安低聲奏報了幾句。謝安還未說話,卻聽新安公主低呼一聲:“什麼?陛下不見了?”那男子抬起頭來,正與公主四目相對,卻見他目射寒星,劍眉入鬢,端然是一個美男子,司馬曜瞧得清楚,這正是教他習字的太子詹事王獻之。謝安亦是焦急,忙向公主道:“請公主先行一步回宮。”
新安公主麵露焦色,連聲問道:“陛下定會無事吧?”
“請公主放心,老臣這就派人尋找陛下。”謝安貫是果決之人,抬頭一看,見謝朗等人雖跟著,但尋找皇帝都是用得上的,於是便對王獻之道,“賢侄,你先護送公主回去。”王獻之道:“臣定當效命。”他本就高瘦,行動間頗見翩翩,此時抬起頭來,更見豐姿神秀。
新安公主留神向他打量一眼,心中暗讚了一聲,麵上忽地一紅,倒有幾分奇怪。
坐在樹杈上的女孩也不由得讚了聲:“這人真是俊朗。”
司馬曜道:“這是王獻之王先生。”那女孩脫口而出:“今夜竟這樣有眼福,居然可以見到天下聞名的王七郎。”司馬曜微微訝異:“你竟也知道王先生?”那女孩大是不滿,白了他一眼道:“你怎這樣瞧不起人,天下誰人不知道王家父子。”
王羲之諸子之中王獻之最肖其父,王獻之排行第七,時人皆稱王七郎。司馬曜最佩服的也是這位半師半友的王獻之,從不直呼其名,隻稱先生。
聽這女孩欽佩,司馬曜心下自是得意,便說道:“王先生教我習字。”那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果然不同:“想不到你竟是大名鼎鼎的王七郎的弟子,你叫什麼名?”司馬曜暗道一聲慚愧,在宮中人人都以他為尊,想不到沒有了皇帝的尊位,竟是因為王先生的弟子才讓眼前這女孩高看一眼。但真實姓名如何說得,他略一思索,說道:“我叫昌明。”昌明為曜,這原是他的小字,外人多不知曉。
那女孩念了一遍,點頭道:“這名字馬馬虎虎還過得去。”
“那姑娘的名字定然是不凡得很。”司馬曜又好氣又好笑,“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女孩眨眨眼睛,吐舌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司馬曜又是怔住,皇帝問話,旁人回答都戰戰兢兢,還從沒有人敢這樣頂撞他。正在他愣神間,那女孩跳下樹,拍拍手道:“好了,下來吧,人都走了。”司馬曜扶著樹幹,慢慢地爬下樹。
“在這裏!在這裏!”猛然間,他們聽到有人的呼喊聲,那女孩嚇了一跳,明明瞧著謝安等人都走了,怎麼又有人來。可司馬曜卻精神一振:“是秦敬。”
小黃門秦敬不知在哪裏滾了一身的泥,顯得狼狽得很,他抱住司馬曜的腿,哭道:“陛……陛……主子……臣總算找到您了。”司馬曜踢了他一腳,笑罵道:“你死到哪裏去了,叫我好找。”秦敬抹了一把眼淚,一抬頭看到那醜麵女孩,頓時怒氣衝天:“就是這個醜丫頭……”那女孩一抽鞭子,作勢要打他:“你罵誰?”秦敬嚇得一縮,低頭道:“姑……姑娘……”兩人正拌著嘴,司馬曜卻瞧見秦敬身後還站著一個白發老者,他便過去行了禮,叫了聲:“海西公。”那女孩亦看了過去,卻險些嚇了一跳。
因為從近處看,這人麵容並不怎麼老,瞧上去就是個中年人,隻是一頭白發蒼蒼,卻如耄耋老者。這人正是海西公司馬奕,他是哀帝的同母兄弟,當年也曾繼位為帝,但隻做了五年皇帝便被桓溫廢為海西公,另立了司馬曜的父親。海西公被廢位後獨居京中,也無子孫,向來不與人來往。
秦敬恨恨地瞧了那女孩一眼,對司馬曜道:“小人被這姑娘追趕,隻得翻牆逃了出去,本想回宮找人來接您,可宮門緊閉,守城人說今夜宮禁戒嚴,誰都不許出入。小人沒有辦法,在街上亂走亂撞,竟意外遇到了海西公。還是他認出小人,便來救駕。”海西公也未著官服,一撫短須:“今晚外麵處處鳴更,又聽報喪鼓,便出來看看。誰知遇到了禦前……”司馬曜咳嗽了幾聲,海西公頓時會意,說道:“……誰知遇到了秦常侍。聽他說了事情原委……我……我便過來了。”
“多謝海西公。”司馬曜拱手一禮,但欲言又止。望著他為難的神情,海西公何等通透,一望便知司馬曜不欲讓事情擴大,便說道:“私出宮禁,難免招人非議。我知道一條暗道可以回宮,倒是很僻靜,不易被人察覺。”司馬曜目光一亮:“是真的嗎?”秦敬興奮道:“海西公說這條暗道就在桓家裏。咱們回去可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就在桓家?”司馬曜將信將疑。卻見海西公點點頭,目光忽然掃過一旁的女孩,遲疑道:“這位姑娘是?”
“是我的一個朋友。”司馬曜忙道。那女孩目中露出很是愉悅的神情,喜滋滋地站在司馬曜身旁。她一雙碧眸滴溜直轉,忽然望向海西公道:“你是個很大的官嗎?我有話要問你。”海西公啞然失笑:“姑娘但說無妨。”女孩問道:“桓老郡公死啦,這府裏的人該怎麼安置?會不會都被發賣?”海西公目光瞥向司馬曜,含混道:“這……”司馬曜忙說道:“你放心吧!這府裏的人不會被發賣的。”女孩笑了起來:“那是最好。”海西公瞧見天色不早,忙道:“這些邊走邊說就是,請隨我來。”
桓家這樣大的宅子,尋常人走都要迷路,可海西公卻很是輕車熟路,不多時就引著他們到了一處偏僻的院落裏。這院子看起來塵封已久,院中植了一株高高的海棠樹,此時花雖未開,但枝葉已繁。院中廂房的門虛掩著,地上已有薄塵,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住了。
海西公推開了屋門,頓時一股灰塵的味道撲麵而來,司馬曜他們連連咳嗽,可海西公卻好像渾然不覺,信步走了進去。隻見屋內陳設完備,廳正中是一張炕桌,左右各有數把椅子,都堆了厚厚一層灰。桌上懸了一幅畫像,畫裏是位妙齡少女手執一枝海棠花,回頭探看,巧笑嫣然,畫上也無題跋,唯有落款處有一方小印,秀雅玲瓏,隱約能分辨出是“居蘅”二字。司馬曜隨王獻之學書已久,自是此中方家,他看了一眼便覺得畫、印平平。可海西公卻站在桌前抬頭望著這畫,竟有些出神。
那女孩在司馬曜耳邊輕聲道:“這好像是桓家小姐的屋子。”海西公回過頭,訝異道:“你竟認識桓家小姐?”女孩沒想到他耳力這樣好,忙道:“我也不認識,隻是聽府裏的人說起過,這院子是桓家大小姐的,平日裏誰也不許過來。”秦敬插口道:“可是桓公爺的長孫女?”司馬曜心想,適才見到桓喬,看起來才不過剛剛及笄,這屋內陳設瞧上去卻很有年頭了。
果然海西公搖搖頭,簡促道:“不是。”
他走進左手的屋中,裏麵靠牆是一張檀木拔步牙床,床邊有一排樟木大櫃,海西公一扭櫃上的漆金旋鈕,隻聽“吱呀”一聲,好像地下有機關移動的聲音。司馬曜他們幾個麵麵相覷,卻見海西公蹲下身來,在櫃前的地上敲了敲,這房內地上都鋪著尺餘見方的烏磚,那女孩不明所以,可司馬曜一看便知,這都是長州出窯的金磚,與宮內所用禦製無異,隻是尺寸略小些。這種磚燒製極其費事,細膩堅硬,鋪墁斷然無孔,敲之如金石之聲。
海西公伏在地上一一敲遍,果有一塊響聲不同,他雙手使力一推,這磚塊鬆動,便抬了起來,頓時露出一個黑黢黢的洞口,從旁向洞口望去,一層層的石階蜿蜒而下,竟不知這地道有多深。
“就是這裏了。”海西公先躍一步,在前引路道,“請隨臣……隨我走吧。”司馬曜反而有些遲疑,想起了謝太傅平素裏的話,君子不可立於危牆之下。秦敬不知他的心思,催促道:“主子,快走吧!若是被兩宮知道消息,明日便不好交代了。”司馬曜想起褚太後的臉色,不由得心裏發寒,他點點頭,剛想邁步,卻轉頭對那女孩道:“姑娘,你走前麵吧,我在你後麵有個照應。”
秦敬大是訝異,鮮是聽聞皇帝這樣客氣與人說話。誰知那醜麵女孩退開數步,搖頭
道:“我不跟你們去了。”司馬曜有些著急:“這府裏出了這麼大的事,你還留在這裏做什麼?”那女孩道:“我隻是一個下人,不會有人為難我。”無論司馬曜怎麼苦勸,女孩隻是搖頭不應,說道:“我在這裏住了多年,不想離開。”
海西公清咳一聲,說道:“既然如此,還請姑娘等會兒替我們關好這地道入口,並保守好這個秘密。”那女孩一口應承:“請放心吧!”司馬曜見此,隻能悻悻地跟著海西公下了地道。三人走出幾步,眼見那女孩在外麵拾起地磚便要封好入口,司馬曜忽然轉過身來,對那女孩道:“還未請教姑娘高姓大名,”他怕被這女孩再次奚落拒絕,又補充道,“姑娘今日幾次相助,若知曉姓名,日後好思報答。”
這次女孩沒有奚落他,笑著吐了吐舌頭:“我叫娀英。”
“娀英,”司馬曜輕輕念了兩遍,目光中透出一絲熠熠,讚許道,“果然是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