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住口!”桓溫麵色微變,忽然開口道,“公主到了沒有?”
桓濟不敢造次,恨恨道:“公主的車輿還在府外,理應由大哥身為儀官奉召接駕,可這會兒卻找不到大哥了。”桓溫萬萬沒想到兒孫平日裏私下這些陰暗勾當,已是雙手冰涼,氣得呆了。但他終究是身經百戰之人,一生經曆過多少驚風駭浪,這時身上一顫,冷靜了下來,吩咐道:“去把玄兒叫起了。讓他去迎公主的車輿。”桓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讓小六去?”桓溫冷笑一聲:“若不讓小六去,今日的危局何解?人家就等著桓家的今日呢。”
司馬曜在窗外聽得清楚,想來小六就是桓溫的幼子桓玄了。公主下降,必須要有叔伯作為儀官唱禮,桓熙既然找不到,就隻能桓玄去了。但桓溫口中的“人家”指的是誰?他一時琢磨不透,不由得愣住,等他回過神來再看室內時,卻見桓濟已經走了,桓喬哀哀哭泣道:“祖父,喬兒願以性命擔保,父親和大哥不會做對不起桓家的事。”
“你適才和誰說話?”那桓溫閉著雙目,神氣漸漸鬆弛,小聲問道。司馬曜一驚,隻怕桓喬要說出實情,卻見桓喬目光往屏風後一瞥,很快便低頭道:“沒有誰,隻是外間送茶水的下人。”桓溫也不追問,他的麵上顯出疲憊和淒哀,仿佛乏透了,緩緩搖頭道:“罷了,你也不用為你父兄求情了,誰的賬自是記在誰的頭上。”桓喬又駭又怕,卻不敢違背祖父的旨意,身上微抖,伏在祖父榻旁小聲抽泣起來。司馬曜瞧了一會兒,見桓溫不再說話,眼角晶瑩閃耀,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司馬曜心裏到底記掛著姐姐新安公主這會兒該入門了,便又摸索著道路慢慢向前院走去。
剛走過一重院子,見著遠處有一扇垂花門,他便覺得腳踝腫疼得已寸步難行,此時聽到鼓樂聲從前麵傳來。隻見這裏張燈結彩,鼓樂齊鳴,許多人都圍在院中,好不熱鬧。他強撐著找了棵樹靠著站立,這一片都是府中的下人圍著看熱鬧,倒也無人留意他。眼見著一頂朱紅的大轎由遠及近,慢慢停在廊下,卻聽一旁的人們七嘴八舌道:“六公子出來了。”他凝神一看,果然有個小小的孩童著一身簇新的朱紅褂袍,頭戴朝天冠,站在那垂花門下,遠遠看過去還沒有門口的石獅子高。正此時,便聽那孩童清脆的童聲朗朗道:“……公主幼挺幽嫻,地唯懿戚,錫以湯沐,宜加徽號,式見舊章……”
這正是出自司馬曜的手筆,聽他念著自己擬的詔書,司馬曜心裏不由得有幾分得意,須知一向文筆最是瀟灑的王先生覆奏時,也搖頭晃腦地讀了幾遍,說:“陛下文字駢儷,大有長進。”他一出神,便沒留意周遭變化,卻聽有人厲聲在他背後小聲嗬斥道:“聆聽陛下聖諭,怎不跪下?”
司馬曜這才回過神,卻見周邊的人都已烏壓壓跪了一地,偏自己孤零零站著,煞是顯眼。訓斥他的人約莫是個管事的,留著兩撇八字胡,皺眉瞪著他。司馬曜無奈,雙腿彎了彎,這腿平日裏隻跪過爺娘,幾時要跪旁人。那管事的忽然起了疑心:“你是哪個院子裏的?怎麼平日裏沒見過?”司馬曜垂著頭,正尋思怎麼應對,忽聽身後有個女孩的聲音道:“董管事,這是馬廄新來的小廝,專為六公子馴養照夜玉獅子的。”司馬曜回過頭,隻見是適才那位醜麵女孩,不想她竟然出麵為自己解圍。
這董管事平日裏多在前院,極少去馬廄,“哼”了一聲,卻對那女孩皺眉道:“小胡姬,快回後院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別讓大老爺看到你生氣。”那女孩吐了吐舌頭,向那董管事點了頭,一扭司馬曜的胳膊,便拖著他往後院走。司馬曜雖然不願,卻不想弄出太大動靜,隻得跟著她。董管事見他倆走遠,這才沉下麵孔,對一旁的護院道:“把後院的門鎖起來,世子爺吩咐過,今晚一點差錯都不能出。”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插曲,除了不遠處宣詔的桓玄不易察覺地向這邊望了一眼,幾乎無人注意到這樣偏僻角落裏的小動靜。
耳聽著前麵的鼓樂聲越來越遠,那女孩走得甚急,司馬曜覺得足傷越發痛了,卻忍痛不肯呼出聲來。那女孩終於停下腳步,司馬曜見此處小院倒是僻靜無人,他到底是偷偷出宮,此時耽擱了幾個時辰,心裏不由得有些暗暗發急,偏偏又擺脫不了這女孩,他向四下看去,卻哪見秦敬的身影。那女孩瞧他神情,伸手扣緊他的手腕,說道:“你不用找你那個同伴了,他打不過我,隻得逃跑,說要去搬救兵來救你,你現在是我的人質了。”
司馬曜被她說破心事,無奈隻得道:“姑娘,望你高抬貴手。”那女孩卻道:“哪有那麼容易,按照我們鮮……我們的規矩,你要麼打過我,要麼做我的奴仆。”司馬曜奇道:“你是鮮卑人?”
建康城裏多有西域來的突厥人、大食人、沙陀人,這些胡人自漢時便與長安通商,很多人都在漢地娶妻生子,輾轉又到建康,已有數代。他們與漢族女子通婚,所育後人多是黑發白膚,唯有一雙眼眸偶爾碧色,常有貴族買回做仆,引以誇炫豪富。這女孩的漢話頗是流暢,聽起來與漢人無異,眸子裏也有淡淡的碧色,又聽那管事叫她小胡姬,司馬曜隻道這醜麵女孩也是桓家買的胡仆,卻不想她竟是鮮卑人。
女孩一時語結,她上下打量著司馬曜,疑惑道:“你怎麼知道?”司馬曜年紀雖輕,但繼位卻已有七八年了。鮮卑、匈奴、羌人久與漢人為敵,在建康極鮮見到,如今雖休戰數年,但曆來朝使往來,他自是聽熟了各邦習俗,但這些卻不足對這女孩言明,他便說道:“我有個……朋友,是鮮卑人,聽他說過這個規矩。”女孩一雙烏溜溜的眼珠盯著他看了看,半信半疑:“你真有個鮮卑朋友?”
司馬曜腦中靈光一閃,熱絡道:“當然,我那位鮮卑朋友複姓慕容,與我最是交好……姑娘與他既是族人,何不看在他的麵上今日便放了我,也不用比試什麼了。”
“你那朋友竟然姓慕容?他叫什麼名字?也是從北邊來嗎?那我問你,他可認識一個人?”那女孩連珠炮似的問道,目光中露出一點光亮來,從暗夜中看來,如寒星熠熠。司馬曜瞧著她的眸子,一時竟有些怔住。“咳,到底認識不認識?”那女孩見他不答,有些不耐煩。
“我並不認識姓慕容的人。”司馬曜隻得實言道,“本想是撒個謊,盼你手下留情。”
“你這人狡猾得很。”女孩目中卻流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
“你想找什麼人?”不忍見她這樣失望,司馬曜又道,“我認識不少胡人,可讓他們去打聽。”
“不用了。”那女孩冷冷哼了一聲,說道,“哼,你這人不老實,我信不過你。”女孩見他不言聲,便道,“你又在想什麼鬼主意?”司馬曜定了定神,說道:“好,就按你說的,你要比試什麼?”
女孩極是自信:“拳腳、兵刃,你任選一樣來比。”
司馬曜一指自己的跛足,攤手道:“我腿上傷了,不便施展拳腳;平日裏我隻使雙股劍,今日出來得匆忙,也沒有帶,如何和姑娘比試?”這醜麵女孩往他腿上看去,卻見他的右足果然腫了一塊,隔著靴子也頗明顯,這時與他比武確實有點勝之不武,女孩一呆,說道:“那你要比試什麼?”司馬曜慢慢地扶著一旁的桃樹靠著站立了,說道:“詩文作賦,隨你挑選。”醜麵女孩愣了愣:“我沒念過幾天書,不會吟你們漢人的詩賦。”她低頭想了想,忽然說道,“那比畫畫也行。”
“這裏沒有紙筆,如何畫畫?”
醜麵女孩伸手撿了根樹枝,司馬曜瞧見她手指如蔥管,瑩白似玉,倒是暗自稱奇。卻見她向地上的積雪劃去,一邊比畫一邊道:“就在雪裏畫。”她身形靈動極了,衣裙紛飛,恰如青蝶在雪中飛舞,司馬曜一時不由得瞧得癡了。那女孩畫完了畫,卻見他仍然呆呆地瞧著自己,不由得惱道:“你怎麼不畫?”
司馬曜回過神來,略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這時細看卻見那女孩畫了一隻羊在雪地上,她筆致粗疏,顯然從未學過畫,可這寥寥幾筆卻勾出了八分形象。女孩偏著頭看著他,眼眸中透出一絲得意,這神情說不出的好看。司馬曜心中一動,隻覺她的聲音悅耳若銀鈴,手指、脖頸皆白皙如羊脂,舉手投足無不是一等一的美人風姿,可一張臉孔這樣醜陋嚇人,這真是造物不公。
她有些不耐煩,催促道:“怎麼樣,你認輸不?”
司馬曜也不言語,伸手接過那女孩手中的樹枝,一手撐著桃樹,信手便在雪地裏塗畫起來。他四歲發蒙,父親為他請了名滿天下的謝安教他詩文,又讓頗具盛名的王獻之教他習字,王先生除了擅書,一筆丹青更是出神入化。他以樹枝為筆,提抹點摁,不多時雪地上竟活脫脫描摹出一個小女孩的樣貌來,他筆致雖簡,卻注入了神韻,隻見那雪畫上的女孩一手揚著馬鞭,一手叉腰,偏偏頭轉了過去,好似俏皮地探看著身後,畫的正是身旁這女孩。
那醜麵女孩仔細瞧著這畫,半晌方坦誠道:“你畫得真好,是我輸了。”她是個爽快之人,既然認輸,倒也不為難司馬曜,將手鬆開,說道:“你有什麼要求,我可以答應你。”司馬曜就手以樹枝為拐杖,向她道了聲謝,問道:“還請姑娘指教,如何能夠出去?”那女孩側頭想了想,說道:“後院馬廄邊的柴房裏有個小門,平日運柴用的,倒也沒人看著,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