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下琉璃(2 / 3)

司馬曜心裏暗道不妙,怕是砸著秦敬了,他雙手一撐,剛剛站起,隨即便覺右腳疼痛難忍,隻怕是扭傷了。他不便言明,扶著圍欄站直了身子,此時借著一點昏淡的夜色,卻見一個女孩站在麵前,看上去約莫十一二歲的年紀,一身素布衣裙,梳著雙髻,看來尚未及笄。瞧著是下人的打扮,左手叉腰,右手卻拿一根尺餘長的馬鞭,微微偏著頭,麵色烏黑發青,一眼大一眼小,尤為可怖的是額上有一道醜陋的傷疤從發鬢直到嘴角,乍一看上去如同宮裏貼的辟邪惡煞一般,好不嚇人。隻聽這醜麵女孩大聲喝道:“咳,哪裏來的小賊!”

秦敬哼哧哼哧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怒道:“大膽,要不是你亂喊叫,陛……我……我們主仆也不會吃這個虧。”

誰知那醜麵女孩瞧也不瞧他,卻聽空中劃過一聲低響,那鞭子直直地抽在秦敬背上。秦敬痛呼一聲,伸手便去抓拿馬鞭,口中兀自罵道:“這小潑婦怎這樣凶。”卻不想這一抓落了個空,秦敬倒是一個踉蹌,要不是司馬曜從旁扶住,差點又摔倒在地。那醜麵女孩聽他言語無禮,眸中閃過一絲厲色,鞭子竟像長了眼一樣,劈頭蓋臉地便向秦敬身上招呼。

“哎喲,哎喲。”秦敬連連中鞭,頭也來不及抬,趕忙向皇帝身後躲去,口中卻不肯吃虧,他看清了那女孩的容貌,叫道:“這小潑婦,生得這樣醜怪,真是無鹽、東施再世。”

那女孩忽然停手,問道:“無鹽、東施是誰?”

秦敬哼道:“就是你祖宗,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他本就口舌伶俐,平日裏半句虧都吃不得。女孩看他神情,料想不是什麼好話,心下惱怒不已,手中馬鞭一揚,徑直向司馬曜麵門襲來,司馬曜大驚,慌忙向後仰頭,卻見那馬鞭直直地指著自己的下巴,那女孩沒好聲氣地問道:“你來說,無鹽、東施是誰?”

司馬曜無奈,隻得道:“是古時候的兩個女子。”女孩呆了一呆,又問道:“她們很凶惡嗎?”“那倒也不是,”司馬曜望了望直指自己麵門的馬鞭,踟躕道,“無鹽甚至很有賢名,隻是……”

“隻是什麼?”女孩追問道,她心想秦敬絕不會是誇自己。司馬曜隻得道:“人不該以貌相,這兩位女子的心地卻是不壞的。”他話音未落,秦敬便大嚷道:“心地善良有什麼用,她們相貌醜陋極了,世上的人瞧一眼都覺得惡心!”

司馬曜暗叫糟糕,突然想起往日裏聽宮裏的小黃門們饒舌,說這天下的女子,上至八十,下至八歲,最恨的便是有人當麵罵個“醜”字。那女孩果然勃然大怒,馬鞭“刷”的一聲又朝秦敬身上招呼去:“你敢說我是醜女。”秦敬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被她打得東躲西藏,口中卻不肯服輸,兀自罵道:“又凶又惡的醜八怪!”那女孩愈發生氣,怒道:“那你今日就被醜八怪好好教訓教訓吧!”

司馬曜留神瞧去,見這女孩身形靈動,但腳步也僅是輕便而已,並不似王恭等人那樣靜如峙嶽,看來也隻是武藝粗疏得很。秦敬連她都打不過,瞬時間司馬曜心裏明白了大半,多半是平日裏那幫羽林郎讓著秦敬,而自己和秦敬也就半斤八兩,看來離一等一的高手還相距甚遠。司馬曜武藝雖低微,但時常和羽林、期門的校尉們切磋觀戰,眼光並不差,眼見著這女孩一手馬鞭舞得出神入化,雖然瞧著唬人,但聽著秦敬雖然挨了不少鞭,呼聲也不怎麼痛處,反倒回罵的聲音更大了。司馬曜便知這鞭子上沒有什麼力道,隻是舞得花團錦簇,乍一看頗是唬人,細看一會兒倒更像跳舞一般。

見他二人鬧得不可開交,司馬曜瞧準了一個破綻,伸手抓住了女孩的馬鞭,勸解道:“姑娘,是我的同伴無禮,你寬宏大量,不要見怪。”女孩冷哼一聲,喝道:“你也覺得我生得很醜嗎?”司馬曜剛想說話,卻聽秦敬在旁嚷道:“你要不是醜八怪,天下就沒有醜八怪了。不不,你簡直不是醜八怪,是醜九怪,醜十怪,醜了十八輩祖宗的怪!”

那女孩動了真怒,再不理司馬曜,便向秦敬追去。秦敬回頭對司馬曜眨了眨眼,口中卻叫罵著把這醜麵女孩引向了遠處。

司馬曜心知他是敵不過了,便故意激怒引開那女孩,好讓自己脫身。好在這女孩也隻是三腳貓功夫,兩人看來還要糾纏一陣。他歎了口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腳,卻見傷處又腫高不少,每走一步都疼得鑽心。可若夜探烏衣巷這樣的有趣事出師不利,剛出門就打退堂鼓似也不妥,他咬了咬牙,分辨燈火方向,一瘸一拐地向院中走去。

後院最深一處正堂內,用屏風隔出內外兩間來,外間裏絲樂不絕,司馬曜沿窗縫一看,隻見幾個宮人或笙或琵琶,輕攏慢撚,琴聲切切,蓋住了內間裏偶爾傳來的幾聲壓低的咳嗽聲。他一聽到這咳嗽聲,不由得心頭一震,這聲音何等耳熟,正是戰功赫赫的南郡公桓溫。他向北挪了幾步,恰有扇小窗沒關嚴實,透出燈火來。他向內望去,卻見內間隻擺了一張束腰牙條的彌勒榻,榻旁有個身著白衫的少女手裏捧著一個黑釉碗,此時隻能看到她的側臉,但也能看出是一位容貌頗俏麗的佳人,隻見她眉頭微鎖,輕聲道:“祖父,把藥用了吧。”那榻上臥著一個滿臉病容的老者,雙目微閉,須發半白,額上皺紋密布,形容枯槁。司馬曜不由得一呆,才半月不見,昔日裏指點朝政、飛揚跋扈的桓溫,竟然病成了這個樣子。

忽有腳步聲匆匆而至,繞過屏風,徑直向內間行來,為首那人麵白無須,頭戴通天冠,在一身獅子滾繡球的織金紅裳的映襯下,著實是個瀟灑漂亮的新郎官。司馬曜一望便知,他便是今日榮尚公主的新任駙馬桓濟了。那少女見他進來,站起身來,方見她身量頗高,約莫十六七歲,隻聽她招呼了一聲:“二叔。”司馬曜恍然大悟,要說桓家的事,他自幼便常聽宮人聊起。

桓溫年輕時得尚南康公主,但公主於子嗣上甚是艱難。桓溫的長子桓熙是侍妾所出,婚後十餘年,公主才誕下次子桓濟,後又誕了三子,俱都夭折。公主傷心之餘,不到四十歲便病故了。公主亡故後,桓溫又納了幾房妾侍,過了天命之年才生下幺子。聽人說這個幺子名叫桓玄,今年隻有七歲,雖是側室所出,卻聰慧無比,京中素有“神童”的美譽,隻是司馬曜還從未見過。

到了孫輩,如今隻有桓溫的長子桓熙有所出,有一兒一女。想來這少女便是桓溫的孫女了。李太妃常在自己麵前誇讚桓家姑娘今年剛剛及笄,如何溫柔美麗,他少年心性,並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見,大約是年齡相仿的緣故,這少女的舉止氣度竟和大姐新安公主有些相像,不免有幾分親切之感。

再看桓濟臉上毫無半點喜色,滿臉張皇地跪在地上,顫聲道:“父親,父親……大事不好。”

榻上的桓溫本閉目靜靜聽著外麵的絲樂聲,此時霍然睜開眼:“何事?”桓濟見桓喬在側,卻踟躕不肯言語。桓溫便道:“喬兒,你去給祖父將酥酪端來。”這是支開她的意思。桓喬不敢違背,誰知她沒有從正門退出,卻從桓溫身後屏風處轉了出來,大概這邊通著小膳房。

司馬曜正躲在屏風後偷望,哪裏躲避得及,正與桓喬撞了個正著。桓喬大吃一驚,正欲呼喊,司馬曜眼疾手快趕緊捂住了她的嘴。她驚恐不定地望向司馬曜,隻見對方是個衣衫普通的少年人,隻是目中流露出一絲央求的意味。與此同時,桓溫聽到動靜,問道:喬兒?”

司馬曜大急,忙小聲道:“我從宮中來,乃是侍候公主的人,不小心走錯了,還望姑娘海涵。”

桓喬瞧見他的目光真摯,心念一動,忽然想起了祖父書房裏的一幅畫像,她麵上頓時和緩幾分,應聲道:“無事,隻是崴了腳。”

桓溫以為她故意拖延,不悅道:“快去端來。”

司馬曜將她的手握了握,在她耳邊輕聲道:“幫你聽著。”不知為何,桓喬麵上一紅,點點頭,徑自去小膳房了。

聽得桓喬腳步走遠,桓濟方道:“父親,大事不好,大哥不見了。”

“唔?”

桓濟哭喪著臉道:“不隻大哥不在,平兒也不知哪裏去了,府裏管事說今日午後大哥和平兒就讓人備了馬鞍,說是要去廣陵找叔父帶兵入京。”

司馬曜悄悄望去,卻見桓溫麵如嚴霜,低聲道:“休要胡說八道。”

“父親,兒子說的千真萬確,”桓濟道,“隻因父親病著,兒子才不敢聲張。其實我大哥一直有不臣之心,又忌妒是我得尚公主,恐怕內心早有不滿。這些日來見父親病重,他們往廣陵暗地裏送了多少信去。這一次定是要謀反,卻把父親置之不顧!”

他話音未落,桓喬卻端了羊酪回來,司馬曜見她麵色巨變,趕忙要阻攔她,剛低低說了一句:“別忙,聽他說完。”桓喬卻抬起頭來,目光中露出一絲決然的神情,搖頭小聲道:“事關我父兄安危,恕我不能忍耐。”說罷,隻見她奔了出去,手中的黑釉碗摔在地上,羊酪濺得她半幅雪白的衣裙盡汙,她也來不及顧上,隻跪在地上哭道:“祖父,父親和大哥不會違抗您的話。這定是謠傳。”

桓濟不料被她聽到,斥道:“小妮子知道什麼,你父兄都是狼子野心。”

桓喬氣得渾身發抖,忽然仰起臉來,瞪著桓濟咬牙道:“誅心之論空口無憑,二叔說我父兄忌妒,那二叔何不是日夜防著長房?若不然,為何讓您的乳娘向宮裏通了消息求娶公主?”桓濟被她說中心事,臉上一黑,罵道:“你這小蹄子赤口黑白……”

司馬曜熟知桓家事,聽到這裏便再明白不過了,不免佩服桓喬的膽識。須知自南康公主病故後,桓溫決意讓次子桓濟襲爵。這次新安公主下降,為了安撫長子,聽說原本桓溫是奏請讓長孫桓平尚主。褚太後與南康公主過去交好,某夜忽得一夢,南康公主淚流滿麵地說不忍看侄兒娶親在叔父之前,太後便做主讓公主改尚了桓濟,如今看來這個變故還另有不為人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