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小舟從此逝(3 / 3)

蘇軾急了,大吼道:“住手!快給我住手!為了不讓你全家挨餓,這嬰孩就該死嗎?你竟要活埋她們,這等禽獸不如的行徑都做得出來!”說著又要衝過去搶出孩子。兩人把蘇軾架住,拚死不讓他靠近。

蘇軾眼看著他們一鍬土一鍬土地把嬰孩掩埋下去,孩子的哭聲漸漸微弱至無聲。蘇軾悲憤至極,大哭道:“大膽惡徒,喪盡天良,快住手啊!”無奈被人架住,怎麼反抗也動彈不得。蘇邁上前解救,也被推倒在地。

蘇軾躺在地上放聲大哭,頭發都散亂了:“天殺的惡俗!天殺的惡俗!”蘇邁忙爬起來抱起父親。蘇軾不顧渾身塵土,憤怒地衝到通判堂,撇開眾衙役的阻攔,直闖到堂上,指著吳通判的臉罵道:“昏官!方才我親眼看見幾個鄉民活埋女嬰,慘絕人寰,你卻坐在這裏不聞不問!你這是助紂為虐,我要上報朝廷,問罪於你!”

吳通判見蘇軾闖來,著實一驚,冷笑道:“大膽蘇軾!你剛剛被罰俸一年,聖諭言猶在耳,今日又來咆哮公堂,越權幹政,你這是違抗聖命!該被問罪的是你!”蘇軾怒罵道:“昏官,滿嘴偽善之詞,你隻管當官,人命你卻不管!”

吳通判惱羞成怒,大叫道:“蘇軾匹夫,本官告訴你,不管那是不是本官的事,你無權過問!來呀,將罪官蘇軾拿下!”眾衙役衝上來把蘇軾反剪雙手摁住,蘇軾暴怒喊道:“昏官!”蘇邁衝過來阻攔,也被擒住。

吳通判抬起手扇了蘇軾一耳光,奸邪地笑道:“看你還猖狂!什麼大宋第一才子!你父子二人今日咆哮公堂,妨礙公務,我就要治你的罪!來人!把蘇軾押入大牢!”

蘇軾仍怒罵不止:“昏官!你無權押我!放開我!”吳通判毫不理睬,得意揚揚地退入內堂,提筆給王珪寫信。他仗著王珪的權勢才敢羈押朝廷罪官,這回抓著蘇軾的把柄,一定要狠狠懲治一番,上次朝廷罰俸實在是太輕微了。寫完信,急忙差人送往東京去了。

王閏之得知丈夫和兒子被關進監獄,急得大哭:“早跟他說不要管閑事,不要管閑事,如今惹下了這麼大的事,連同邁兒也被關入牢中。這可如何是好啊!”家中範英跟蘇迨、蘇過都六神無主,隻有朝雲鎮定地對王閏之說:“夫人,如今急也是沒用,依我看,夫人何不去找徐太守,讓徐太守找那吳通判說說情,我想徐太守的話他不會不聽。”王閏之想如今也隻有如此了,慌忙跑到太守府去。

徐君猷聽說蘇軾被吳通判抓進監牢,也急得來回踱步,無奈地說:“蘇夫人啊,這吳通判得當朝宰相王珪庇護,一直恃寵驕矜,目中無人,對子瞻兄更是心懷敵意,本太守也拿他無甚辦法。”王閏之又急得流淚:“徐太守,你能不能找那吳通判說說,他畢竟是你下屬。子瞻雖然對他不敬,但是因急公好義而起,他也該當體諒啊。”

徐君猷好生安慰道:“蘇夫人,子瞻兄一心革除黃州惡俗,能想常人不能想,敢做常人不敢做,實在令我這個太守汗顏哪。但子瞻兄不該與那吳通判正麵衝突,讓他以藐視公堂之名問罪囚禁,這就難辦了。不過夫人請放心,子瞻兄處境艱難,仍不忘仁愛之德,真是令人感佩。本太守豈能不幫他呢?”王閏之稍微安下心來。

徐君猷急忙去通判堂找到吳通判,吳通判知他必為蘇軾而來,佯作簽署公文,倨傲不理。徐君猷見狀正欲發怒,但又強行忍住,說道:“吳通判,我來此是關於羈押蘇軾一事。他雖行為失體,有咆哮公堂之嫌,但念他有心革除黃州惡俗,其心勸善,若將其羈押未免罰之過重。吳通判,你以為呢?”

吳通判這才起身說:“那蘇軾好生猖狂,口口聲聲辱罵本官,還要出手襲擊本官!聖上剛下聖諭,令他持以慎重,勿再輕躁。他非但不聽,反倒比此前還要肆無忌憚!徐太守,蘇軾違抗聖命,藐視公堂,欲打朝廷命官,數罪並罰,理當羈押!”

徐君猷冷笑道:“本太守倒是聽說是通判大人打的蘇軾。”

吳通判素來肆無忌憚,也不把太守放在眼裏,狂妄地說:“誰看見了,你大可拉蘇軾過來與我對質。徐大人,我知道你與蘇軾私交甚好,可你也不能廢公徇私啊。此事我已去公文如實稟報宰相王珪大人,王相公自會依律審處。王相公所回公文沒到之前,蘇軾應被押在牢中!”

徐君猷見他趾高氣揚的樣子,發怒道:“你越級上報,到底你是太守還是我是太守?”吳通判故作恭敬的姿態得意地說道:“徐太守,話不可這麼說,我乃在官言官,盡忠分內之事,與是不是太守有何幹係?”徐太守氣得拂袖而去,一麵好言安慰王閏之,一麵寫明奏章遞往汴京,請朝中同道協助斡旋此事。

蘇軾與蘇邁被關押在黃州府監牢內,獄卒都是黃州本地人,都知道蘇軾的仁德,因此並不為難他們。後半夜,蘇邁睡著了,蘇軾卻輾轉反側,難以安眠。月光從窗欞間透了進來,清寒似水。蘇軾想到自己半生憂患,無論在朝在外,處處受謗遭黜,不禁深深長歎。回想少年時致君堯舜、濟世救民的那些淩雲壯誌,竟恍惚如雲煙一樣捉摸不到。本以為貶謫到黃州,該安於田畝的,卻還是改不了舊脾氣,以致如今又在監牢裏仰望明月。人生究竟該怎樣擺脫這些憂患之心的纏繞呢?

正寂靜之時,忽聽見天邊一聲哀哀的雁鳴,淒斷人腸。蘇軾惘然覺得,自己就像這隻孤雁一樣,失群孤飛,不覺吟出一首詞來: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轉頭看著熟睡的兒子,心頭才覺得一點點安慰,也躺下睡去。

第二天,王閏之帶著朝雲送飯進來。蘇軾正在牢中踱步,聽蘇邁背誦《孟子》:“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見到王閏之進來,笑說:“夫人,朝雲,你們來了。好啊,又可以吃我的東坡肉了。”王閏之嗔怪道:“你呀,還有心說笑。”忙將飯菜盛給丈夫和兒子。

王閏之又說起找徐太守的事:“我央求徐太守去找吳通判說情,結果他跟吳通判大吵了一架。那吳通判怕是不懷好意,我擔心又會……”蘇軾忙安慰道:“夫人不必擔心,‘烏台詩案’都挺過來了,大不了再把我貶遠一些嘛。我在此處,倒也樂得清靜。隻是家中田地少了我和邁兒二人,一旦荒廢,往後我們一家吃什麼啊?”

王閏之淒然一笑:“子瞻,你放心。迨兒、過兒懂事了許多,一讀罷書就去田間勞作。加上我和朝雲,這農耕不會耽誤的……”蘇軾笑道:“連夫人都下地耕作了,看來我這次坐牢也不是滿盤皆輸啊。”朝雲與蘇邁都笑了。

王珪收到吳通判的密信,急忙找蔡確來商議。蔡確看完信,大喜道:“相公,我明日就去奏明聖上。這一次,蘇軾可不止罰俸那麼簡單,必定要他獲罪再貶!”王珪冷笑一聲:“持正啊,老夫早就知道此事不會完結。以老夫多年來對蘇軾的了解,他絕不會一個回合就退下。他自己遇事,逆來可順受;但遇見別人的事,一定是拉不下麵子,逆來而不順受。仍舊是讀書人的脾氣啊。”蔡確不明白王珪的意思。

原來王珪深諳官場之道,懂得應人接物之術。正是憑借這個手段,他不斷排擠他人,攀爬高位,屹立官場不倒。他深知蘇軾倔強直率的脾氣,你越壓他,他越強;你避開他,不理睬他,讓他撲個空,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不戰自退。王珪勸蔡確道:“持正啊,為官之道,你還是稚嫩了些啊。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凡事都用強,不見得都有效。老夫聽說徐君猷也要給聖上寫奏章,聖上若知道蘇軾私設公堂是因救助嬰兒而起,十有八九就會原諒他。所以最穩妥的辦法就是,讓聖上聽不見蘇軾這個人名。聽不見,他也就想不起此人來了。你明白嗎?”蔡確恍然大悟,感激涕零:“相公實在英明!多謝相公提點。”二人就此商議,使了個以退為進的方法,移文到黃州令太守盡快釋放蘇軾。

徐君猷收到公文,即刻到通判府令吳通判放人。吳通判見是王珪親筆指示,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敢不遵從,隻得賠笑簽署公文,將蘇軾放出來。

蘇軾回到家,妻兒都歡喜萬分。晚上蘇軾去太守府上拜謝,徐君猷置酒相邀,深感歉意地說:“子瞻啊,本官無能,以致你經此牢獄之災,連日來深懷愧疚,哪裏擔得起這‘多謝’二字啊!”蘇軾仍舉杯敬謝。

徐君猷想到王珪指示吳通判釋放蘇軾,心中隱隱感到憂慮,說:“那吳通判是王珪、蔡確等人的奸朋之黨,素來與你作對。這次竟然是王珪授意釋放你,而且也沒有驚動聖上。”蘇軾笑道:“王珪老奸巨猾,也許是欲擒故縱之術。”徐君猷點頭稱是。

蘇軾倒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他關心的是黃州溺嬰惡俗有沒有得到改變。徐君猷歎氣道:“子瞻,我連日來差衙役們去村中勸誡曉示,禁止殺嬰,但收效甚微。這些鄉民們說,反正不殺也養不活,故而仍是照殺不誤,隻不過不敢明著殺了。唉,要除此惡俗,並非一朝一夕之功啊。”蘇軾著急地說:“太守,可否讓我去曉諭鄉民……”徐君猷說:“不可啊子瞻,那王珪這次明令禁止你越權幹政,否則一定嚴辦貶職。所以你千萬不可妄言輕動,此事由我來辦就是。”

蘇軾憂悶地飲盡一杯酒,拍著桌子歎道:“唉,眼見這惡俗橫行,卻無能為力。不得簽署公文,不得擅自離境,不得越權幹政,這些都無所謂,無官一身輕嘛!但見惡行於世,卻要做個袖手旁觀之人,這等於奪我心誌,斬我手足,使我百無一用啊!”徐君猷勸酒道:“子瞻,不必憂愁。此事從長計議,總會有解決辦法的。”蘇軾知道徐太守是在安慰自己,悶悶地喝得大醉,至半夜方起身告辭。

蘇軾醉醺醺地回到雪堂,晃晃蕩蕩來到門口,見大門已關,敲門也無人回應,大概是家人都睡著了,就索性坐在院子裏的石階上,靜靜地聽江潮起伏。明月懸空,無言地照著蘇軾佝僂的身影。

蘇軾想到自己飽讀聖賢之書,滿懷濟世之念,現在卻連黃州千百嬰孩的性命都解救不了,不禁苦笑,拈起一根樹枝隨意在沙地上寫道:

夜飲東坡醒複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日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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