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小舟從此逝(2 / 3)

吳通判早就想尋找機會來整治蘇軾了,見此情景,拍案喝道:“大膽蘇軾!你本戴罪之身,貶官於此,竟敢私設公堂,枉法亂紀,你該當何罪?”王喜嚇了一跳,一時又摸不著頭腦,愣愣地看著兩位大人。陳慥心裏也一緊,暗想不妙,跑到門口觀望。

蘇軾見狀,不由發怒道:“吳通判,你不審這殺人惡徒,為何倒審起我來了?”吳通判冷笑道:“蘇軾,你怕是忘了,你是連公文都無權簽署的罪官,更何況私設公堂?你不聽本官一再勸告,如今已犯下了重罪。”蘇軾大笑道:“吳通判,我之所以要私審王喜,全因你瀆職不力。我兩次三番告知於你,你卻不聞不問,使人犯逍遙法外。我不得已才代行,你不是不知道。吳通判,我以為私設公堂違律一事,此後再議,你先審問這王喜再說。”

吳通判傲然地說:“蘇軾,本官用不著你來教導做事。本官早就告訴過你,你且管好分內之事,不要越權幹涉本官職責所在。你自作聰明,就是不聽。”蘇軾質問道:“吳通判,老夫卻要問你,王喜一案,罪大惡極,你身為本州通判,卻為何百般推托,遲遲不拿不審?你這不是瀆職是什麼?!”

陳慥見蘇軾與吳通判頂撞,預感不妙,但也無法可想,隻得候在門口靜觀形勢。吳通判被蘇軾說得語塞,忙轉換話題,猛拍一下驚堂木喝道:“好,本官就審給你看!王喜!你為何溺死自家女兒?”

王喜連忙磕頭,戰戰兢兢地說:“大人啊,小的家中窮困,眼看養不活她了,沒辦法隻好如此。”吳通判接著問:“那你是否如這位大人所說,此前還活埋過你家另一女嬰?”王喜磕頭如搗蒜,哭著說:“是的,大人。那年饑荒鬧得凶,小的也是沒有辦法。”吳通判問道:“王喜,本官再問你,你家鄰居可曾同你一樣,也溺殺或活埋過自家女嬰?”王喜說:“有過,有過。大人,這黃州村野之中,世代都是如此。”

蘇軾聽罷大驚。吳通判冷笑道:“王喜,你且說說這位蘇大人昨晚是怎麼審你的?”王喜說:“大人,這位大人怕是新來的,不了解此地風俗。昨夜捉了小的,硬說小的這樣做是犯了重罪。小的也覺得奇怪,此事在黃州是十分平常之事,從沒聽說有人因此被判罪。小的想說給這位大人聽,這位大人不聽,反將小的關入他家柴房之內,一夜蚊蟲叮咬,實在是受苦啊!”

吳通判得意地對蘇軾說:“蘇軾,你可聽明白了?這殺女嬰一事,乃黃州鄉間風俗,自古沿襲,從未變過。今日我若將這王喜投入牢中,則黃州村村都有罪人,將他們全部投入牢中,十個黃州監牢也裝不下!蘇軾,你不要在這裏自作聰明,自以為是了!”蘇軾這才明白,吳通判早就知道這裏有如此惡俗,卻置若罔聞,視人命如草芥,不由得轉驚為怒。吳通判命衙役即刻將王喜放回家去,王喜看著蘇軾,半步都不敢動。吳通判大吼一聲:“還不快滾!”嚇得王喜連喊“謝天謝地”,一溜煙跑了。

蘇軾見吳通判堂而皇之地釋放人犯,怒道:“吳通判,你居官守職,管好分內之事自然是不錯,但為聖上宣仁愛德,揚善抑惡才是為官的大義所在。你早知黃州有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俗,竟能安之若素,聽之任之!你幾十年來讀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吳通判胸中恚怒,喝道:“大膽蘇軾!你這個以誣蔑君父而臭名遠揚的罪官,倒口口聲聲教訓起本官來!你先教訓你自己吧,你已犯下私設公堂之罪,看你如何向朝廷交代!”蘇軾早料到他會以此來要挾,正色道:“大不了再治我的罪,再貶我,我不怕!隻是你這昏官縱容惡俗,實在罪莫大焉!”

吳通判拿他沒法,氣得話也說不出:“蘇軾……你別太猖狂!”蘇軾說:“蘇某就是有這狂拗的脾氣,才會到黃州來。此事蘇某必當追查到底,告辭!”說完與陳慥拂袖而去。

吳通判急忙寫了密信,將蘇軾私設公堂一事告知王珪,其中又免不了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王珪看了信,趕緊把蔡確找來一同商議。蔡確說:“相公,他連簽署公文的權力都沒有,卻敢私設公堂審問人犯,其罪不小啊。”王珪冷笑道:“到了黃州這麼一個破地方,竟也不願閑著。上回聽說他學會種地了,我很是高興了一陣,難道這也沒將他的脾氣磨平一些嗎?都落魄成這個樣子了,還仍是樂此不疲啊!”

蔡確心領神會,但又不無擔憂地說:“相公,聖上近日龍體欠安,常恍惚有思。我聽宮裏人說,聖上最近常念及蘇軾,頗有免他罪名,擢升他回朝之意。”王珪心中一驚,忙說:“聖上龍體不安,我也已老病無用了,蘇軾若此時回朝,變數就不可測了。明天你我一同進宮,將蘇軾私設公堂、越權涉政一事告知聖上,非重重地懲治他不可。”蔡確點頭稱是。

明日,王珪、蔡確入宮奏事。神宗滿臉病容,精神不振。他正想召二人進宮商議擢用蘇軾一事。王珪搶先上奏道:“陛下,黃州團練副使蘇軾貶放期間,竟私設公堂審理人犯,公然藐視朝廷律法,當嚴懲不貸,以儆效尤。”張茂則急忙把奏章呈給神宗。

神宗看完奏章,氣憤地扔在地上,說:“這個蘇軾!朕本想告知二位卿家,朕欲令蘇軾修史,擢他回京,不想他又生出這種事端……”王珪乘機說:“陛下,‘烏台詩案’國人上下無不知曉,若馬上重用罪臣,天下必以為錯不在蘇軾,而在陛下,對陛下聖譽恐有不利。”蔡確也連忙上奏:“陛下,蘇軾以戴罪之身,違條亂法,罪上加罪,足見其不念聖恩,毫無悔意。陛下,此等罪臣,何堪重用?!”

神宗被二人說得心煩意亂,加上病體沉重,便下口諭警誡蘇軾慎重行事,不可越權幹政。王珪、蔡確仍嫌處罰太輕,神宗不耐煩地說:“那就再罰俸一年吧!”王珪還要再進言,神宗已由張茂則扶著退入內宮了,隻好怏怏退下。

蘇軾鬱鬱不樂。朝廷將他罰俸倒在其次,他煩惱的是自己無力改變這種惡俗,那狗官吳通判又百般掣肘。眼下春耕正忙,蘇軾每日悶悶地下地幹活,愁眉不展。朝雲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寒食節的時候,家家禁火。綿綿春雨下了三五天,無法出門耕作,蘇軾隻好坐在書房內長籲短歎。屋側的海棠花都落了,為泥水沾汙,好不令人憐惜!而灶房中冒出的濕葦難以燃燒的濃煙,遮住了他遠望大江的視線。蘇軾歎了口氣,拿出家釀的酒來自斟自飲了幾杯,提筆寫下兩首詩來: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汙胭脂雪。暗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裏。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裏。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這便是蘇軾有名的《黃州寒食詩》,然而比詩更有名的,是蘇軾手寫此詩的書帖。《寒食帖》至今仍流傳在世,與王羲之《蘭亭集序》、顏真卿《祭侄稿》並稱為“天下三大行書”。

寒食節盡,太守派人送來新火。蘇軾聽說徐君猷從武昌府辦事回來,急忙登門造訪。

王閏之在家憂愁歎氣,她最害怕丈夫出去管他不該管的事情。這大半年來蘇軾在家耕種讀書,外出訪友遊玩,讓她安心不少,不想他本性難移,又鬧出這一樁事情來。她擔心不知什麼時候禍從天降,如在湖州一樣,官差又會衝進家裏來抓人,朝雲趕忙寬慰她不要胡思亂想。王閏之歎了口氣說:“跟著你先生就得認這個提心吊膽的命。如今又被罰俸一年,以後日子可怎麼過呀?”朝雲笑著安慰說:“夫人,事已至此,急也沒用了。好在咱們自家有地,不愁無糧。”王閏之點點頭。

朝雲接著說:“隻是先生自接了聖諭以後,就鬱鬱不樂,飯也不好好吃,隻知道早晚下地耕種。長此以往,先生的身體恐怕吃不消啊。”王閏之說:“是啊,氣大傷身。他如今不比年輕時候了,也該靜心養性了。那些閑事再不要去管了,好心去管,卻兩頭不買好,又是何必呢。朝雲,我勸他沒用,你替我說說,他聽你的話。”朝雲聽了,兩頰緋紅,害羞地說:“哪裏。夫人,先生心中清楚夫人是為他好的。”王閏之看著朝雲,心中若有所思。

蘇軾見了徐太守,講起鄉民溺嬰及吳通判置之不理等事,痛心地說:“徐太守,此種惡俗一定要革除。佛言殺生之罪,以殺胎、卵為重。對牲畜都是這樣,何況人呢?俗話說小孩子得病而死是無辜,這般死法才是真正的無辜啊!”

徐太守是仁德之人,但對此事也無可奈何,歎氣道:“子瞻啊,此地不知何時興起了這種惡俗,沒有男孩的人家頭胎生了女孩都要用水溺死或是活埋,省下錢來養兒子,真是造孽。但居然世代沿襲,相傳了下來。我也知道該革除這種惡俗,隻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短日內要見成效隻怕不行。”

蘇軾堅定地說:“正因如此,徐公啊,就該立即以法律告之於那些鄉民,向他們宣講善惡,約束他們的行為,若遇再犯者當以刑罰懲處,則革除這種惡俗指日可待;若遲疑不動,它永遠都是一成不變的風俗。”

徐君猷非常敬佩蘇軾的愛民之心,當即表示會上奏朝廷,請示革除惡俗,同時又不無憂慮地說:“子瞻,因為此事,你不惜與吳通判對質公堂,公然交惡。那吳通判仗著是王珪的學生和親信,連我拿他也無可奈何。這次朝廷罰俸,一定是他搗的鬼。子瞻今後可要提防著他,萬一聖上再誤信這幫小人的讒言,添下新罪名來,就不好辦了啊。”

蘇軾笑道:“多謝徐公關心。這些小人蘇某見得多了,來者不拒。”徐君猷好言勸慰,斟酒來與蘇軾對飲,二人暢談至深夜而別。

一日,蘇軾與蘇邁幹完農活,扛著鋤頭從東坡上下來。路過一片竹林,見竹林裏人影閃動,兩個漢子正往深處疾走,隱約還有嬰兒的哭聲。蘇軾急忙跟過去,見兩個人正在地上刨坑,另一個人正從竹筐內取出一個嬰兒來,放進坑內,吩咐旁人趕快填土掩埋。嬰兒哇哇直哭,那兩個漢子卻無動於衷地繼續填土。

蘇軾大驚,衝過去大喊:“住手!快給我住手!”一個漢子急忙上前阻攔,把蘇軾推倒在地。

蘇邁跑過來把父親扶起,蘇軾上前質問:“你們活埋自家嬰孩,良心何在?”那抱孩子的漢子答道:“我家中窮苦,養不起娃。這是本地風俗,什麼良心不良心的!”說完,又叫人趕快填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