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初到黃州(1 / 3)

蘇軾父子走了一月有餘,到了黃州地界。因是一路南行,故地氣漸暖,道路兩旁的風景已不似中原那般蕭瑟了,不僅綠樹漸多春意,連溪澗中也薄冰澌融,潺潺流響不絕。時有幾叢野梅花,微白淡粉的,熠熠地開放在山穀間。

蘇軾騎在驢上,須髯飛動,意態飄然。蘇邁挑著行李,緩緩跟在後麵,時不時跟父親搭話:“父親,您看這路邊的野梅開得多好啊。”

蘇軾頓了頓,呆呆地看看路邊的梅花,神情淒然地說:“你剛才說梅花……嗬嗬,被貶時能有梅花相送,也是人生之大幸!”說罷,緩緩地吟出一首詩來:

“何人把酒慰深幽,開自無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辭相送到黃州。”

蘇邁聽了詩句,心中慘然一傷,不禁抽泣起來。蘇軾就地坐在雜草叢中歇一歇腳,出神地看那一叢梅花。

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道士打扮的人伏在草叢中,偷偷地窺視著。他腰裏別著一把劍,肩上搭個包袱,已跟隨蘇軾他們走走停停行了幾十裏路了。但他一直不願現身,見蘇軾父子停下,便也伏在草中遠遠觀望。聽得蘇邁的哭聲,那人正猶豫著是否要探身出來。突然隻聽見有人喊道:“子瞻兄!”他又縮回草中,靜觀動靜。

蘇軾聽見有人叫喊,欠身相望,隻見大路前方,遠遠的一個人頭戴鬥笠,騎著馬飛馳而來,一個家仆健步相隨。到了跟前,那人飛身下馬,拱手施禮道:“子瞻兄!還認得我嗎?小弟我來接你啦!”

蘇軾大驚,起身仔細打量,思索著:“你是……”

來人摘下鬥笠,大聲說:“子瞻兄,我是季常啊!”

原來正是陳慥!當年陳季常因父喪回鄉,在京師與蘇軾別過,怎想到會在這裏相聚!蘇軾又驚又喜,抱住陳慥雙臂,潸然淚下:“季常,我的好兄弟,你怎麼到了黃州?”陳慥也動情地說:“子瞻兄,我知你貶黃州,已在此等候多時了。子瞻兄,你老了!”蘇軾也上下打量了一番,說:“季常,你也老了,當年那個風風火火的英武少年,如何流落在此,成了個老農?”陳慥笑道:“這個說來話長了,先到我的竹舍住上幾日再說。”蘇軾轉身對蘇邁說:“邁兒,這是為父常跟你說起的陳季常叔叔。”蘇邁上前施禮下拜,陳慥忙扶起,喜愛地說:“侄兒都長這麼高了!”一邊說話,一邊讓仆人背了行李。各人拽了驢馬韁繩,緩緩向前走去。

身後那道人見了此番情景,默默抱拳,眼中含淚,目送他們遠去。

此人正是巢穀。小蓮死後,巢穀悲傷不已,離開蘇軾雲遊四方。自得知蘇軾因詩案被捕以來,便一路悄悄跟隨,暗暗保護,但始終不肯露麵。他此刻心中自語道:“子瞻兄,這些時日你受此磨難,度日如年,小弟看在眼裏,痛在心裏。我又何嚐不想見你啊,隻是小弟尚有心結。子瞻兄,莫怪小弟,望你一路走好。”他抹幹眼淚,回頭疾走,一會兒就不見了蹤跡。

蘇軾同陳慥邊說邊走,來到一座不高的土丘山前,山上遍植鬆木,一片蒼然。沿石板路拾級而上,曲曲折折繞到鬆林後麵,便可見十來戶人家構成的村落,雞犬相聞,炊煙嫋嫋,一派田家氣象。村口立有一塊石碑,上寫“龍丘村”。村口一座精致的竹舍,就是陳慥的居所了。陳慥吩咐家仆收拾行李,拴驢喂馬,自己引蘇軾進門來。幾個使女正在院中洗菜端盤,進出忙碌。北屋不時傳來一個粗大嗓門婦女的吆喝聲,使女們應聲行事,井井有條。

蘇軾聽了這聲音,不禁愕然,陳慥忙拉著他進裏屋去了。蘇邁留在庭院中,閑看一株老梅,一個使女笑吟吟地走過來問:“蘇公子,為何這麼喜歡梅花?”蘇邁答道:“梅、蘭、竹、菊,梅為四君子之首。”使女又問:“為何梅蘭竹菊是四君子?”蘇邁說:“梅淩冬先開,不畏冰雪;蘭幽居默處,不與俗花爭豔;竹節節而生,虛心而直;菊傲霜不凋,抱香枝頭。故為四君子。”使女嘖嘖稱讚不已。

另一個使女聽得出奇,也湊過來問道:“那荷花呢?”蘇邁笑答:“荷花雖美,但畢竟經不起雪壓霜欺。”這使女還是笑吟吟地追問:“既然如此,佛家何以視蓮荷為佛花?”蘇邁心裏有點納悶兒,心想這裏的婢女還知曉佛理,忙答道:“佛家講究度人,荷花出汙泥而不染,大約是取此意。”兩個使女咯咯笑著:“公子學問真好。”

這時門首閃出一個胖大婦人來,便是陳慥的夫人柳氏。隻見她壯碩高大,挽著袖口,圍著圍裙,大笑道:“你們兩個小蹄子在說什麼?我的侄兒是你們能問得住的嗎?”使女笑著退下,各自幹活去了。蘇邁連忙施禮,柳氏熱情地拉著蘇邁說:“你家叔叔成日裏隻知道讀書念佛,弄得這些小蹄子也滿嘴詩書。”蘇邁抿嘴微笑。

向晚時分,陳慥在家招待蘇軾父子。其實也不過幾盤山蔬野味、幾杯村醪而已。而陳慥夫婦並幾個仆人,都怡然自樂。眾人把盞酬杯,話說平生,蘇軾父子旅途的疲乏和罪遣的憂愁都消散去了。蘇軾已少有這般的快活,直說到星月初上,仆人們點起了燈燭。

飯後,柳氏與仆人自去收拾,陳慥領著蘇軾來到書房。整個書房不大,頗顯簡陋,幾部書,幾軸畫,倒十分清淨雅致。向北開一扇小窗,可以望見影影綽綽的農舍樹木。蘇軾不禁歎道:“沒想到,你這不為王公所屈的剛烈漢子能如此務本向道。”

陳慥請蘇軾坐於藤椅之上,拄杖而談:“父親去世後,我遊曆四方。吾家千萬資產,一夜變為烏有,總是於心耿耿,不能釋懷。後得師傅真言,才悟到榮華富貴乃過眼煙雲,世上的名利之爭,終不過是一場空罷了。蒙師傅不棄,將其愛女嫁於我,我就在此地隱居起來。不過,說是隱居,卻也避不過那官府的騷擾啊!”

蘇軾羨慕不已:“老弟實在是好福氣啊!當年你文武雙全,不知近年進境如何?”陳慥笑說:“說來慚愧。如今倒是研究易理,參悟佛理時多。至於生計,倒是不必擔心,均由拙荊代勞。”蘇軾打趣道:“那你還不知足啊。”陳慥麵有難色:“隻是拙荊過於……”欲言又止。蘇軾卻待細問,忽聽見屋外人聲喧嘩,狗吠雞鳴,響成一片。陳慥急忙拉著蘇軾的手往外跑:“州縣官吏催租來了。”

剛到院中,隻聽見柳氏一聲大吼:“狗娘養的,又來了!”提著一條槌衣棒,捋起袖子,便衝出門去。陳慥慌忙阻攔不及,也跟著出去。隻見村路中央,幾個衙役拿著火把,驅趕著幾個被綁著的老人和小孩,正挨家挨戶拍門叫囂,弄得四下裏雞飛狗跳。柳氏叉著腰橫在路口,大喝一聲:“把人留下!”

衙役們都吃了一驚。為首的一個問道:“你是誰?”柳氏怒眉倒豎:“我是你姑奶奶!”衙役頭目一驚:“又是你!你這個瘋婆子,屢屢幹擾公務,還有沒有王法?快把她拿下!”眾衙役都擁上來。柳氏掄起槌衣棒,呼呼生風,三兩下就把衙役打翻在地。衙役頭目大驚失色,支吾道:“你,你還打人?你無視王法,想要造反不成!”

柳氏說:“你要有王法就不能夜裏綁人。我打的就是你們這些冒充官府衙役的土匪、強盜!”衙役頭目大叫:“什麼?我們是黃州太守曹大人派來的!”柳氏說:“那你就回去告訴你那曹大人,就說他私收租稅,欺榨百姓,姑奶奶正要找他算賬呢!”眾衙役隻好抱頭逃竄。柳氏喝道:“慢著!把人放了。”眾衙役沒法,隻好放人,都灰溜溜地走了。柳氏叉著腰,哈哈大笑:“哼,以後你們來一回姑奶奶打一回!”那些老人都來道謝施禮。

陳慥與蘇軾、蘇邁在院門看得真切。蘇軾笑著說:“季常兄,你夫人可是厲害啊!”陳慥說:“咳,子瞻兄見笑了。那個太守曹貴,是個小人,因巴結呂惠卿而升了黃州太守,成天就知道盤剝百姓、討好朝廷。這黃州的賦稅,比鄰州多了三成。”蘇軾誇讚道:“你夫人敢抗貪官汙吏,不愧是女中豪傑啊!”陳慥支吾不言,又岔開話題道:“咱們還是看看我收藏的幾幅畫吧。”連忙拉著蘇軾走進屋內。

陳慥拿出一幅《嫁娶圖》說:“子瞻兄在徐州,百廢皆舉,萬民鹹樂。徐州蕭縣有個朱陳村,村裏有位畫家,專門畫了這幅嫁娶圖,以紀念你在徐州的政績。後來此畫就輾轉到了我的手裏。”說著,又指著畫中人問:“你看,這位勸耕的人是不是你?”

蘇軾覺得驚訝,湊過來細看,笑道:“還真像呢!”

陳慥說:“這些年啊,我遇到你的字畫就收集起來,這幅《朱陳村嫁娶圖》雖不是你的字畫,可畫的是你的事跡啊!”蘇軾笑道:“既然如此,我在此畫上題詩一首,你再收藏,豈不就沒有遺憾了?”陳慥喜出望外,連聲道謝,為蘇軾研墨。蘇軾提筆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