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朱陳舊使君,勸耕曾入杏花村。而今風物那堪畫,縣吏催錢夜打門。
陳慥輕聲念詩,一麵讚歎。這時柳氏送洗漱用水進來,蘇軾拱手道:“有勞弟妹了!”陳慥說:“時候不早了,子瞻兄好好休息,明日好去見太守!”柳氏突然大聲吼道:“慌什麼,讓子瞻兄安心調養兩天。過幾天我陪著去見那王八蛋太守,看他能怎的!”陳慥驚得目瞪口呆,連手裏的木杖都失手掉在地上。柳氏倒毫不理睬,瞪了他一眼才出去。蘇軾看著陳慥,忍俊不禁,便調笑說:“陳慥兄原是一英武少年,如今,嗬嗬……‘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地心茫然’……”陳慥聽了,也哈哈大笑起來。
次日起身,洗漱完畢,陳慥和柳氏執意要陪同蘇軾父子去府衙,蘇軾推辭不掉,便一起上路。半日就到了黃州府衙。蘇軾留眾人在堂外,自己大步踏入堂內,隻見這曹太守臉色陰沉,坐在公堂之上,兩班衙役持板而立。蘇軾於堂下站定,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禮道:“太守大人,下官蘇軾前來報到。”曹貴嗬斥道:“大膽!你既來見本官,為何不跪?”蘇軾早料到此人心存不善,凜然說:“大人,下官雖然戴罪,但仍是朝廷官員,無須下跪!”堂外柳氏見了曹貴這般氣勢,心中早發怒了,要衝進去揪著打一頓,被陳慥死死抱住了。
那曹貴見蘇軾強硬,心中銳氣也挫敗了三分,隻得說:“嗯……那你可有公文?”蘇軾交出公文,由衙役轉交給曹貴。曹貴斜眼看了一下,說:“蘇軾,你可知道朝廷的規矩嗎?”蘇軾昂首答道:“第一次戴罪外貶,不知規矩,還望大人指點。”曹貴冷笑說:“不準你簽署公文。”蘇軾也笑道:“倒落個逍遙自在。”曹貴又說:“不準你離開黃州地界。一旦離開,罪上加罪。”蘇軾說:“下官記住了。”曹貴見蘇軾俯首聽命,登時自信膨脹,得意地說:“還有,每十天需到本府向本官表悔過之心。”蘇軾仍是淡淡地說:“下官記住了。”曹貴得勝似的揮揮手:“嗯,清楚就好,下去吧。”
蘇軾仍佇立不動,問道:“大人,不知讓下官住在何處?”曹貴睜圓了眼說:“什麼?你住在哪裏,我怎麼知道?”蘇軾說:“本人雖是戴罪,但並未革職,理應有住處。”曹貴懶懶地說:“我到哪裏去找空房?此事你自己看著辦吧!”蘇軾發怒道:“這與朝廷律製不合。官府理應為下官安排住處,我又豈敢私租民房。”曹貴氣得拂袖而起:“你……不打你八十殺威棒,就便宜你了。怎麼,你還訛上本官了?”蘇軾答道:“本人並非充軍!”
曹貴說不過蘇軾,氣得幹瞪眼。柳氏衝上堂來大聲說:“子瞻兄,少給他囉唆。走,我們到他家住去!”說完就拉著蘇軾往外走。曹貴驚問:“你……你是何人?”柳氏回頭大罵道:“我是你姑奶奶!”把曹貴氣得一口氣噎在喉嚨,半晌吐氣不得。衙役頭目扯扯曹貴的衣襟,向曹貴耳語:“大人,這女人是柳大俠的女兒,可不好惹啊。”曹貴大驚,故作鎮定地清清喉嚨說:“好吧,為了讓你好好反省,你就到定慧院與僧人們吃住在一起吧。”
柳氏正待喝問,蘇軾趕忙阻止了她,轉向曹貴道:“多謝大人給我一個吃齋念佛的機會。”曹貴鬆了口氣,急令退堂。柳氏扶著蘇軾出來,一邊還憤憤地罵個不停,那曹貴滿臉冒汗地退下去了。蘇軾以時辰不早為由堅請陳慥和柳氏早些回去,自己與蘇邁拿了行李往定慧院去了。
定慧院位於州城東邊土山上,掩映於繁茂的樹木當中。山下不遠即是大江。時已黃昏,群動皆息,萬籟俱寂,定慧院中的木魚聲顯得格外清脆,一聲聲敲在蘇軾心上,真有澄懷靜慮之感。拜見過長老,蘇軾父子暫於一間禪房內安歇。
布置妥當後,蘇軾與蘇邁合蓋一床被子,和衣靠著床邊牆上,以足相抵。清冽的月光從窗口流瀉進來,投在磚地上。二人都無眠,靜聽著窗外山間鬆風鳴響。房內不時有老鼠循牆而走,窸窸窣窣地廝打著。
蘇邁說:“父親,要不是這場詩案,我們怎會在這裏抵足靠牆而眠!哎,對了,父親,為何俗語說‘在家靠娘,出外靠牆’?”蘇軾答道:“在家靠娘,自不待言;出外靠牆,是說住店靠牆而睡總比靠人而睡要來的安穩!”蘇邁歎道:“是啊,人太不可靠了。”
蘇軾聽見這句話,不由得想起這數月來的種種變故,人事無常,世情冷暖,恍如一場夢!如今臨老投荒,戴罪遠貶,棲居在禪房之中,聽鬆風而望明月,不禁喟然長歎,覺得命運如此擺弄人,冥冥中受著無形的支配,卻還琢磨不得、思索不得。他幽幽地對蘇邁說:“邁兒啊,為父給你講個故事。古時候啊,有個叫艾子的人乘船漂浮在海上。傍晚停泊在一座石島上,夜裏聽見水底下有人哭泣,又像是有人說話,就仔細地聽著。其中一個說道,‘昨天龍王下了一道命令,水族中有尾巴的都要斬首。我是一頭鼉啊,怕被斬首,所以在這裏哭泣。你是隻蛤蟆,沒有尾巴,你哭什麼’?隻聽另一個聲音哭道,‘即使我現在沒有尾巴,但我怕龍王追究我做蝌蚪時候的事啊’!”
蘇邁笑道:“父親,要是被李定一夥聽到了,您恐怕又要進禦史台了!”
蘇軾喃喃地說:“禦史台……”啞然失笑。
第二天蘇邁醒來,尋不見父親,急忙起身在寺內尋找,卻見蘇軾在鍾樓上撞鍾,鍾聲悲響,震蕩山穀。定慧院善濟禪師吩咐小和尚不要打攪蘇施主,隻合十默念道:“阿彌陀佛。”蘇軾走下鍾樓來,向善濟禪師頂禮,隨其到住持禪房中打坐誦經去了。蘇邁看著父親虔誠誦經的模樣,心中淒苦,正欲上前勸阻,善濟禪師勸道:“阿彌陀佛,蘇施主心中煩鬱,勸阻無用。蘇施主乃心境清明之人,過幾日即能自行化解。”蘇邁隻好呆呆地倚在門邊,無語相望。
自此蘇軾每日盤桓在這定慧院內,隨僧人起居飲食,打坐參禪。他本就對佛法領悟甚深,當年通判杭州時,與吳越名僧多有交接,如今遭逢大難,愈覺人生如夢,對佛法的參究更精進深刻了。自出獄到黃州,一路魂魄驚悸,身心不寧,現在終日焚香默坐,誦經參禪,漸覺萬事都無可掛懷,把爭競得失之心都忘卻了。
這日,蘇軾正閉目默誦《金剛經》:“……須菩提,若三千大世界中所有諸須彌山王,如是等七寶聚,有人持用布施,若人以此般若波羅密經乃至四句偈語等受持讀誦,為他人說,與前福德百分不及一。須菩提,於意如何?……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
善濟進來,不忍打擾,悄悄地立在一旁。少頃,蘇軾睜開眼來,見長老在旁,急忙起身施禮:“蘇某失禮了!蘇某見過善濟長老。太守命蘇某來此居住,給長老添麻煩了。”善濟說:“蘇大人名滿天下,能到敝寺一住,實使敝寺生輝。隻是敝寺簡陋,怕委屈了蘇大人!”蘇軾以佛語答道:“幻身虛妄,所至非實。法身充滿,處處皆一。”善濟大笑,隨即邀請蘇軾用齋飯。
這時陳慥拿著一個包裹走來,對蘇軾說:“子瞻兄,遵夫人之命,弟特送來一些用品,還讓弟邀你和邁兒到家中吃飯。”蘇軾笑道:“季常兄何不與我們一起吃一回僧飯?”陳慥麵有難色。蘇軾立即打趣道:“莫怕河東獅子吼。這僧飯可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季常兄隻怕還未吃過吧?”
一旁的小和尚都捂嘴偷笑,擺上幾碗齋飯,其中一個問道:“蘇大人,這僧飯與官飯有何不同?”蘇軾笑道:“也同,也不同!”眾和尚與陳慥都停箸靜聽。蘇軾慢悠悠地說:“這同嘛,就是不論官飯還是僧飯,大家都在供著一個佛……大肚佛!”說著一手指著肚皮,眾僧都笑。小和尚急著問:“那不同呢?”蘇軾說:“僧飯飽人,官飯餓人啊!”眾人都吃驚地瞪眼,不解其意。蘇軾接著說:“你想啊,這僧飯越吃越圓滿,人的精神圓滿了,腹中自然也就飽了;這官飯呢,往往是越吃越沒有良心,人要是沒有良心了,就無恥貪婪,這欲壑難填之人,豈不是越吃越餓?!”
眾人拊掌讚歎。善濟合十道:“阿彌陀佛,聽蘇居士這一番話,勝誦三年真經!”蘇軾起身答禮:“哪裏哪裏,齋間閑談,讓長老笑話了。”眾人也都笑而施禮。
轉眼二十餘日過去了,蘇邁見父親每日端坐誦經,莫不是把十日一見太守的命令忘了?他怕太守借故挑起是非,忙去問蘇軾。蘇軾胸有成竹地說:“邁兒莫急,我自有道理。”便由蘇邁攙扶著來到府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