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範鎮已是怒氣衝天,出班直接質問神宗:“陛下,若是非不分,認為一味迎合變法則為賢;不分好歹,人為一味排除異己則為能,那還要諫官台官作甚?還要上朝聽百官言論作何?”
神宗極力壓製心頭怒火,問宰相曾公亮的意見。沒想到曾公亮卻施禮回答說:“陛下,老臣年邁昏庸,若再久處相位,必誤陛下大業。懇乞陛下恩準老臣,辭去相職。”
朝廷官員立即大嘩,神宗也為之一驚,遲疑不決。曾公亮伏地接著說:“陛下,老臣多病纏身,已不能處理政務。與其素食其位,被人彈劾,不如全節以退。懇請陛下體諒老臣風燭殘年之苦,即是對老臣皇恩浩蕩了。”
神宗無奈地命曾公亮平身,接著召喚王安石、韓維二人出班。神宗說:“朕拜二位為左右相。”王安石回答說:“謝陛下重用之恩。陛下,臣自隨陛下變法以來,積怨甚多,恐難勝任。”
韓維也說:“陛下,臣為東宮舊人,陛下重用微臣,恐遭天下異議,亦給陛下帶來不利影響,乞望陛下收回成命。”
神宗並不接受,表示其意已決,不能收回。王安石、韓維便叩謝神宗。
範鎮、司馬光一臉慍怒,王珪則一臉平靜。
範鎮氣衝衝地走過崇政殿宮牆,宮牆下的蘇軾正要上前問他如何,範鎮連腳步都不曾停下來,邊走邊說:“氣殺老夫,氣殺老夫也。子瞻,皇上竟準了曾公亮辭去相位,拜王安石為左相。這個官我不做了,你找別人舉薦吧!”
隨後,司馬光喊著“氣殺老夫,氣殺老夫也!”氣衝衝地走過宮牆,他看一眼蘇軾,歎息離去。
這段時間,蘇軾精神不振,鬱鬱寡歡。這一日,蘇軾、王閏之、小蓮、巢穀、采蓮等正在吃飯。王閏之見蘇軾茶飯不香,不動碗筷,凝神沉思,便起身給蘇軾倒了一杯酒,置於蘇軾麵前。蘇軾舉起酒杯,又搖搖頭,並未喝下。
王閏之出言詢問,蘇軾搖頭感歎,說:“麵君之難,難於上青天啊!”
巢穀放下碗筷,豪爽地說:“子瞻,這又有何難?我帶你去麵君,走到崇政殿外,誰敢攔咱倆,我就打他個萬紫千紅,咱倆直接去見皇上。”
蘇軾哈哈大笑,說:“巢穀,你這樣倒簡單。”說完,目光無意中轉向小蓮,小蓮急忙低頭夾菜吃飯。
這時,畫學博士米芾衣冠不整地來到蘇家。蘇軾請他到書房說話,米芾說神宗皇帝派蘇軾、駙馬王詵和他一起去禹州監製鈞瓷,蘇軾不禁愕然。
原來,自《均輸法》施行以來,鈞瓷也是由官家統一購買,各種品級的瓷器都是同一個價,故而窯戶不再用心燒製好瓷。今年上貢的鈞瓷也大不如前,神宗見後大為光火,傳監製官米芾責問。米芾說明情由,神宗也一時無法。但太後大壽在即,隻好派米芾去禹州官窯為他特製幾件,並言明須是極品,以為太後祝壽之用。米芾領命,同時請求派駙馬王詵以及蘇軾監製,因為蘇軾頗懂鈞瓷,定能助其一臂之力。神宗點頭答應。
米芾此舉大有深意,一是讓蘇軾離開京師,出外散心,鈞瓷之美或可令他拋卻心中煩惱;二是蘇軾一直想要麵君,卻苦無機會,這次去禹州監製鈞瓷,說不定會有轉機。
蘇軾起初苦笑,搖頭稱沒有領略美妙鈞瓷的風雅心情。待聽到麵君一事,蘇軾一愣,終於會意,笑著說:“噢……元章啊元章,人都說你是米癲子,原來你看似瘋瘋癲癲,心中比誰都明白!”
鈞瓷始創於唐代,興盛於北宋,其名源於“鈞台”。鈞台位於今河南省禹州市北門裏。據文獻記載:夏啟曾在今城南的鈞台坡宣誓即位,故有“夏啟有鈞台之享”的傳說,曆代觀瞻者絡繹不絕。唐代,禹州城北門裏建禹王廟,廟前立山門台基,命名“鈞台”。此後附近相繼設窯燒造瓷器,因地名“鈞台窯”,或謂其產品曰“鈞瓷”。北宋以來,禹州漸成鈞瓷的中心,是當時的五大名窯之一,與汝、官、哥、定窯並駕齊驅。
在宋代五大名窯中,鈞瓷以“釉具五色,豔麗絕倫”而獨樹一幟。鈞瓷燒出窯變銅紅釉,並衍生出茄皮紫、玫瑰紫、雞血紅、海棠紅、丁香紫、朱砂紅等多種窯變色彩,宛如蔚藍色的天空出現一片彩霞,五彩滲化,斑斕綺麗。釉中的流紋更是形如流雲,變幻莫測,意境無窮。這就是鈞瓷的名貴之處——獨特的窯變釉色。其釉色皆天然生成,非人工描繪,而且每一件鈞瓷的窯變釉色都是絕無僅有,此即“鈞瓷無雙”之謂。它的釉變色五彩繽紛,在人的藝術想象力下,構成一幅富有意蘊的圖畫。古人以“出窯一幅元人畫,落葉寒林返暮鴉”,“峽穀飛瀑菟絲縷,窯變奇景天外天”等來形容鈞瓷窯變之妙,民間有“黃金有價鈞無價”,“縱有家財萬貫,不如鈞瓷一片”的說法。
蘇軾、米芾晝夜兼程,這一天終於趕到禹州。二人問明方向,來到禹州鈞官窯廠。窯工們疲憊不堪、精神委頓。他們打開窯門,從裏麵掏出一件件瓷器,但均是色澤晦暗,毫無生氣。眾人哀歎一聲,紛紛沮喪不堪。眾窯工身後的一名官員不耐煩地說:“好了,好了,隻要不破,就都裝上車吧。”
蘇軾和米芾見此情景,搖頭歎息。米芾感歎說:“魚目混珠,不,如今隻有魚目了!”蘇軾也歎息一聲,說:“再好的名聲,也禁不住這麼敗壞啊!元章,你領了聖旨,但這鈞窯可不是好燒的!”米芾道:“所以須勞子瞻救駕。你也知道,我隻會造造器形,要說監造,我可沒那個本事。”
這時,那官員走過來,躬身施禮說:“哎呀,蘇大人、米博士駕到,下官有失遠迎,恕罪,恕罪。”這官員名叫房帷,是這裏的窯官。
蘇軾說:“罪倒不用恕了。可是這次若燒不好鈞瓷,你我可都是要吃罪的。”房帷忙回答:“當然,當然。”
米芾接著說:“房帷,聖上欽定的期限已越來越近,這燒製可不能再耽誤了。”房帷又回答說:“那是,那是。但憑大人吩咐。”
蘇軾見他隻是唯唯,便問禹州燒瓷手藝最好的師傅房帷極力推薦王古齋師傅,說他的手藝最好,在禹州可謂無人不曉。米芾立刻反駁他,說:“呸,你還說王師傅的手藝好,上幾窯就是那王古齋燒的,害我這幾個月的心血全白費了,一件也不成。”
房帷忙解釋說:“哎呀,米博士,這鈞瓷全憑天然窯變,非人力可為。燒得成與不成,都靠運氣。”窯變雖實屬天然,但經驗老到的窯工也可通過材料搭配、爐溫控製等手段促成窯變。米芾反問房帷:“都靠運氣?那還要你這窯官做什麼?待我去奏明聖上,免了你這無用的閑職。”房帷一時無語,便向蘇軾求救,蘇軾不語,低頭沉思。房帷眼珠一轉,忙笑著說:“二位大人鞍馬勞頓,下官已備下酒席,為二位接風洗塵,請一定賞光。”蘇軾卻冷冷地說:“等燒出好瓷,再喝酒不遲。”房帷訕訕地笑著立在當地,恭送米芾、蘇軾二人離去。
日暮時分,蘇軾讓米芾先去館驛安排,自己一個人走到禹州民窯窯場。在正在幹活的工人們中,蘇軾看到一位老者正在製坯,走上前去,遞給他一壺水。兩人攀談起來,蘇軾從老窯工的口中得知,燒瓷並不掙錢,還不夠官府抽稅的,但現在冬末無農事可做,燒瓷可以掙口飯吃。接著便談起鈞瓷的價值和燒製方法。在當時,民窯不得燒製鈞瓷,燒出好鈞瓷,三分釉料,五分火候,剩下的二分就是運氣了。窯變的顏色也因釉料、燒製的溫度、時間等不同,千變萬化,正所謂“入窯一色,出窯萬彩”。鈞瓷的色彩以紅紫為最好,話說“鈞瓷不帶紅,一輩子都受窮”。
老窯工見蘇軾不但對鈞瓷頗為了解,而且誠懇、謙遜,自然知無不言。兩人相談甚歡。蘇軾問起禹州燒瓷手藝最好的師傅,老窯工不加思索地說出孔效仁師傅的名字,他是祖傳的手藝,本來主持官窯,但自從姓房的窯官來了,就辭退了孔師傅,官窯的主事換成了王古齋師傅,王師傅手藝不行,瓷器十有八九燒不好。蘇軾得知這一消息,十分感激老人家,再談片刻與他辭別,回到館驛。
第二天清晨,蘇軾、米芾一起來到孔效仁師傅家拜訪。一個年輕人打開門,他是孔效仁的兒子,忙將蘇、米二人請進去。聽到蘇軾、米芾兩位大人來訪,正在製坯的孔師傅兩手是泥,摸索著走出來。孔師傅常年燒窯,有時為了查看窯變,不等窯涼就下去,所以把眼睛傷了,現在已經失明。孔氏父子將蘇軾、米芾請進屋裏。蘇軾、米芾進屋一看,屋裏到處擺著瓷器坯胎。蘇軾道明來意:“老人家,當今聖上專愛禹州鈞瓷,命我二人來此監製燒窯。這器形呢,由米博士定。這燒製,還得請您老出馬啊!”
孔師傅仰著頭,聽蘇軾說話,眨巴著空洞無光的眼睛,用力地點頭。
在蘇軾、米芾、孔效仁三人的指導下,窯工們選土、練泥、定型、幹燥、上釉,最後將毛坯放入窯爐,進行燒製。窯爐旁窯工們不斷向爐膛內填著柴,孔師傅用手撫摸著爐壁,並用臉貼近爐膛,試著爐溫。聽到他加火的命令,幾個彪形大漢赤裸著上身,用力拉著風箱,爐膛內火光熊熊。孔師傅又用手摸了摸爐壁,高呼:“退火!”彪形大漢立即停下風箱,迅速抬起一塊長條青石板向爐膛內伸去……蘇軾看著這一切,激動地上前拉住孔師傅的手翻看著,說:“孔師傅辛苦了!”孔師傅急忙抽回手,說:“蘇大人,不礙事。老漢我雙眼不中用了,隻有靠這雙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