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的燒製,這一天黃昏,終於到了開窯的時刻。殘陽如血,窯口前燃燒著一堆熊熊大火,火堆前擺放著豐厚的魚肉瓜果祭品,祭師揮著劍暗自誦念。一汪雞血飛濺,披著紅綢的壯漢不斷地跳過火堆。祭窯神的人群穿著大紅衣衫,牛羊都披掛著紅綢,紅色的鞭炮掛滿四周,鋪天蓋地的紅色,布滿了整個窯場。人們跪在地上,向著蒼天喃喃禱告。孔師傅跳躍祈禱著:“宇宙洪荒,天地玄黃;泥為土之子,火是日之光;土德和火德,百瓷鈞為王。土德和火德,百瓷鈞為王……”
米芾、蘇軾和窯官站在窯口一邊,禁軍把守著窯口四周,威嚴雄武。窯工們舉起雙手對著蒼天,站成一排圍住窯口。雙目幾欲失明的孔師傅站在最裏麵,手捧一碗雞血,靜候在窯口。
蘇軾高聲命令:“開窯!”孔師傅將一碗雞血潑在窯中,雞血刺啦作響,冒著蒸汽,霎時窯口一陣水汽蒸騰。孔師傅站在水汽中,熟練地打開窯門,將一件件鈞瓷掏了出來。巧奪天工、攝人心魄的一套四件精美鈞瓷折扇屏風出現在眾人眼前。孔師傅撫摸著屏風瓷器,無比激動地大聲喊道:“好瓷,好瓷!”接著,他掏出其他瓷器,每一件都是色彩神奇,美麗異常,孔師傅不住地感歎。聽到終於燒出了窯變,眾人紛紛激動地喝彩:“好瓷,好瓷!”頓時鑼鼓齊鳴,鞭炮四響,人群歡呼,紅色湧動。米芾和蘇軾急忙上前察看,米芾看到窯變的瓷器光彩照人,釉色溫潤,不住地感歎燒出了寶物。蘇軾指著那屏狀瓷器上窯變出的圖畫,說:“太美了,真所謂鈞不成雙,窯變無對。元章你看,這裏如水墨山水,如彩虹雪嶺;這裏有孤鬆懸崖,有落日孤煙。鬼斧神工亦不及也。”
在蘇軾的讚歎聲中,米芾將這件鈞瓷裝入一個大紅木箱,釘好蓋子,貼上封條,舉手示意。禁衛軍立刻將其他瓷器當場全部砸碎。這時孔師傅突然撫摸胸口,手劇烈顫抖,吐出一口鮮血,封條上立時血跡斑斑。他近一個月來四處選材、指導諸多工序,這幾日又監視爐溫,晝夜不歇,老邁的身體已是極度透支,全憑燒出好瓷的心願支撐著。現在看到心願終於實現,再也支持不住,口吐鮮血,慢慢倒在地上。蘇軾、米芾上前大聲呼喚孔師傅,孔師傅卻木然不動,已經溘然長逝。蘇軾試了一會兒孔師傅的脈搏,站起來悲痛地說:“元章,古人說幹將、鏌鋣鑄劍,十年不成,後以鮮血濺之方成,我起初不信,今日見了,方知古人不欺我也。”
蘇軾和米芾幫著孔師傅的兒子埋葬了老人家,在墓前憑吊良久,才率領禁軍押著瓷器趕回汴京。
來到皇宮外,駙馬王詵迎著。王詵讓米芾、蘇軾等在外麵,自己則帶領禁軍抬著內裝瓷器的大紅木箱來到禦書房,請神宗禦覽。太監們從箱中取出鈞瓷擺在禦案上,華美嬌豔的鈞瓷令滿堂生輝,引來神宗讚賞的目光。神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說:“真是寶物啊!駙馬有功啊!”
王詵說:“微臣豈敢貪功。陛下,所謂釉色窯變,千變萬化。紅裏透紫,紫中藏青,青中寓白,白中泛紅,真真是畫家筆拙,丹青難繪。太平盛世,物華天寶,得此寶物乃是皇上龍恩浩蕩,上天瑞祥之兆。”
神宗小心地把玩著,接著問王詵如何命名這寶物。王詵早有準備,謙遜地說自己才疏學淺,給寶物命名力所不能及,並說自己此前費盡心力燒製鈞瓷十窯十不成,此次蘇軾到了禹州,監製有方,寶物方成。
神宗遲疑了一下,便命張茂則去宣蘇軾覲見。蘇軾進殿,叩見皇上。神宗命他免禮平身,並讚他有功。蘇軾回答說:“謝陛下。為聖上出力是臣子應盡的本分,臣也不敢貪圖其功。此功應歸禹州老窯工孔效仁師傅,他已殞命於窯場。臣懇請陛下,予禹州官窯窯工孔效仁一家以安撫,以顯陛下愛民之心。”
神宗準奏後便命蘇軾為瓷器題名,蘇軾說聲“遵旨”,然後指著瓷器窯變圖畫中的一棵青鬆,說此有太後萬歲不死之寓意,故以“壽鬆屏”為名甚佳。神宗擊節讚歎,又命再題詩一首。蘇軾看著壽鬆屏,略微沉吟,說:“臣卻之不恭,陛下請聽。何人遺下瓷屏風,上有水墨希微蹤。不畫長林與巨植,獨畫峨嵋山西雪嶺上萬歲不老之青鬆。崖崩澗絕可望不可到,孤煙落日相溟濛。含風偃蹇得真態,刻畫始信天有工……”
神宗聽後大悅:“好!果真名不虛傳,大宋第一才子非你莫屬!朕很高興,今日特許你與朕對坐而談,凡事不必太拘禮!”神宗久聞蘇軾對變法新政有話說,也想借這個機會,聽聽他對新政的看法。
蘇軾謝恩坐下。聽到神宗問及他對新政的意見,蘇軾請神宗先恕他直言之罪。神宗笑著說:“今日你我君臣之間,可以敞開心扉,但說無妨。”
蘇軾終於得到這一難得的機會,心中激動,略微沉吟,緩緩地說:“謝陛下。我大宋基業百年餘,實屬不易,太祖接受大唐教訓,杯酒釋兵權,行以文治,杜防割據,集權中央,威統四海,可謂洋洋大哉。然則太平承久,弊端漸多,兵多、官多、稅多,致使天下積貧積弱。陛下欲維新圖強,威加四夷,神明邦國,實為我大宋之福也,天下之幸也。然則要興先王之業,實現陛下富民強國之誌,現行變法不可取。”
神宗臉色不豫,隱忍不發,反問道:“以卿之意,該當如何?”
為引起神宗興趣,蘇軾說:“治大國分上、中、下三策。”
神宗果然問:“哪三策?”
蘇軾說:“這上策是道法自然,無為而治;中策是綱常並舉,有為而治;下策是勞師天下,奪民而治。”
神宗沉吟了片刻,說:“上策如何?中策怎樣?下策又是什麼?”
蘇軾說:“陛下,天下之事,朝廷有可管者,有不可管者;可管者不管則亂,不可管而管則錮。為政之道,就在順其自然。所謂自然,就是天下的實際情況;所謂道法自然,必須按照國家的實際情況施政。無為而治呢?並非不作為,而是根據國家的實際情況,順勢而為。說是無為,其實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好了,也就成了無不為。雖隻有一道,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此謂上策。”
神宗聽了點頭同意,隻是覺得有些玄妙,讓蘇軾以實例相佐。蘇軾便直接以現在施行的《均輸法》為例,認為《均輸法》就是政府管了商人的事,違背了商業的自然之道,成了與民爭利的販夫走卒。官商弊端甚多,僅增加眾多官員經商一事,吃皇糧者倍增,官多之弊端又何以能除呢?
神宗對《均輸法》之弊不置可否,接著問起中策。蘇軾回答說:“中策所謂綱常並舉,就是以法家和儒家常道並施,勇猛精進,刷新吏治,在祖宗的成法之上時維時新。”
神宗頓時欣喜不已,覺得自己現在推行的新政就屬於勇猛精進、刷新吏治的中策,但詢問蘇軾,卻得到否定的答複,蘇軾認為現在的新政實是下策。
神宗為之大驚,很是不服氣地說:“朕愛民之心,天日可鑒,豈是勞師天下,擾民而治?”
蘇軾笑著回答說:“陛下愛民之心,天日可鑒。但所出新法,與民爭利,勞師天下,與陛下的初衷是背道而馳的。單就《青苗法》而言,天下之民,隻看到了官府從他身上取二分利,而看不到有何好處。《青苗法》在於周濟青黃不接時的民之急需,還上則利歸官府;逾期貸款不能還,則有牢獄之災。況且,強行攤派,富戶或無須貸款之戶皆納利息,加之稅賦,則天下負擔日甚一日,民自苦不堪言,如此則是病民、害民,而非救民、濟民。”蘇軾頓一頓,接著說:“陛下明文規定,不得強派。但是上有所好,下必趨之。陛下喜聚錢,官吏必取錢,為文飾政績,何事不做?乞望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
神宗半晌不語,最後他問蘇軾:“那,朕當以何計?”
蘇軾凜然道:“徐行徐立,不可操之過急。急,欲速則不達。邊改邊立,循序漸進,看似勢慢,實則為快。聖上正當盛年,此乃國之福也。若去急躁,徐行徐立,大業必成。”
神宗卻說:“卿言有理有據,切實可行。然而,朕慢不起啊。朕必須迅速改變國之現狀。”
蘇軾便以扁鵲醫病之事勸說神宗,他說:“對於重病之人,扁鵲先探病因,後對症下藥,不期一朝一夕。為何?病去如抽絲啊!三日不食之人,若一朝暴食,恐有腹破之禍。治國亦如此,陛下不可不察。”
神宗連連點頭,然後又問:“卿對朕有何評價?”蘇軾回答說:“陛下生知之性,天縱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斷,但患求治太速,進人太銳,聽言太廣。”
神宗為之恍然:“蘇子瞻所獻三言,朕當熟思之。”便命蘇軾退下。
蘇軾走出禦書房,發現天色已暗,自己滿腔話語終於說出,可是結果卻不能預料。看到蘇軾出來,張茂則提著一個食盒,趕忙悄悄地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