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慈的反噬力
勾踐憐之,乃使人謂吳王曰:“吾置王甬東,君百家。”吳王謝曰:“吾老矣,不能事君王!”遂自殺。乃蔽其麵,曰:“吾無麵以見子胥也!”
——《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按中國古代儒家的理想,君主應該仁愛慈惠,如此就有可能實現仁政,就有可能出現天下大治的盛世。暴君在位當然不會有什麼仁政,但是否仁慈的皇帝就一定能夠使仁政成為現實?在數千年專製政治的曆史中,仁慈的帝王往往很難有什麼作為,甚至還可能被某些權臣、外戚、太監們玩弄於股掌之間。
勾踐和夫差兵戎相見,一個敗了,一個勝了。失敗者勾踐向勝利者夫差求饒,夫差不顧伍子胥的勸阻而饒過了勾踐。勾踐回到越國,臥薪嚐膽,“食不重味,與百姓同苦樂”,隱忍22年,時刻不忘複仇。終於等到了機會卷土重來,打敗了吳國。可此時,當吳王派人對勾踐求饒,求他像當年自己在會稽饒過勾踐一樣饒過自己時,勾踐卻沒有答應,迅即果斷而冷酷地要了夫差的命。臨死,夫差遮蔽住自己的臉麵,悔恨當初沒有聽從伍子胥的勸告殺了勾踐:“無麵以見子胥也。”
勾踐對夫差是有殺父之仇的。夫差的父親闔閭在臨死之前曾叮囑過夫差,千萬不要忘記勾踐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夫差說自己決不會忘記。可是當他有了為父複仇的機會時,卻心腸一軟放過了殺父仇敵勾踐;可歎的是,夫差的這種仁慈心腸並沒有得到勾踐同樣仁慈的回報。兩個人易位而處時,鐵石心腸的勾踐隻有瞬間的“不忍”就在範蠡的勸告下毫不猶豫地要夫差去死。
勾踐一生中,曾經使兩個吳王都倒在了他的劍下。但是從他們二人的人身經曆來看,這實際上是一場“仁慈”與“邪惡”的鬥爭。夫差從小的生活環境是使他仁慈的根本原因,乃至於他對戰敗的勾踐如此仁慈,但這也是亡國的最終原因。勾踐在夫差腳下20年,卑躬屈膝的生活造成了他人性的扭曲。夫差對他的仁慈反而成了他的仇恨,因此他臥薪嚐膽,誓死要報仇。勾踐勝了,勝在他的城府,他的容忍和陰毒。夫差敗了,敗在他的仁慈,他的寬容。
公元前506年,吳王闔閭應子胥、伯嚭複仇伐楚的請求,重用孫武為大將,子胥、伯嚭為副將,大舉攻楚。吳軍溯淮而上,五戰五捷,攻入楚國都城郢都(今湖北江陵),“燒高府之粟,破九龍之鍾,鞭荊平王之墓,舍昭王之宮”。楚昭王倉皇逃奔隨地(今湖北隨州)。這一役,幾乎使堂堂楚國陷入絕境,不得不遷都於鄀(今湖北鍾祥西北)以避其逼。吳之聲威,由此遠震中原諸國。
楚國勢危時,楚臣申包胥“走秦告急,求救於秦。秦不許,包胥立於秦庭,晝夜哭,七日七夜,不絕其聲”。秦哀公大受感動,便派兵車五百乘,救楚擊吳,6月間,在稷地(今河南省桐柏縣境)打敗了吳兵。
孫武、伍子胥審時度勢,看到秦楚聯合,吳軍不利,便勸吳王以退為進,與秦通好。伯嚭卻貪功恃大,自告奮勇地請戰:“我軍自離開東吳,一路勢如破竹,銳不可當。如今一遇秦兵,就令班師,未免太膽怯了。臣願甘當軍令,領兵一萬,定能殺得秦兵片甲不回。”闔閭讚賞他的勇氣,就令他領兵出戰。伯嚭率軍直馳入敵陣中,結果被一截為三,首尾無法照應。伯嚭大驚,左衝右突,卻不得脫。幸虧子胥領兵來救,將他從圍困中解救出來。相傳孫武曾惱恨伯嚭剛愎自用,便對子胥說:“伯嚭為人,矜功自任,以後必為吳國禍患,不如乘此兵敗,以軍令斬之。”子胥卻念及伯嚭也是想為國效力,而且在伐楚戰役中建有巨功,便奏請吳王赦免了伯韶的喪師之罪。
當吳王闔廬伐楚入郢之際,他的一個潛在對手越國,則乘吳國後方空虛的良機,發動了“伐吳”戰役。曆史由此翻到了“吳越之爭”的新的一頁。
公元前496年,吳王闔閭因為攻楚時相鄰的越國常來襲擊騷擾,心中惱怒,便下令伐越。越王勾踐迎擊,雙方在槜李(今浙江嘉興西南)爆發了一場著名決戰。勾踐先以敢死之士衝擊吳軍,又以“罪人之行”在陣前“自剄”激勵士氣,吳軍心理受到極大震撼,陣腳大亂。勾踐趁機發動攻勢,大敗吳軍。越將靈姑浮以戈擊吳王闔廬,傷其大腳趾。闔廬退師,死於離槜李七裏之遙的陘地。他的兒子夫差繼立為王,任命伯嚭為太宰。
夫差為報父仇,大力整飭軍旅,積極備戰。孫武和伍子胥整頓軍備,以輔佐夫差完成報仇雪恥大業。夫差派人朝夕立於庭門,每逢夫差出入,就向他發問:“夫差!你忘記越王的殺父之仇了麼?”夫差即大聲回答:“嗬,我怎麼敢忘記!”伍子胥為沒能保護好主公而內疚悔恨,同時對少主的這一行為深感欣慰:他沒看錯人。
勾踐見夫差勵精圖治,積極練兵備戰以複仇,非常焦急,想先發製人,隨於公元前494年春天調集軍隊從水上向吳國發起進攻。吳王夫差見時機成熟,率十萬精兵,以子胥為大將,伯嚭為副將,迎擊越軍,雙方激戰於夫椒。吳軍恥喪先王,誓死圖報,在孫武、伍子胥的策劃下,吳軍在夜間布置了許多詐兵,分為兩翼,高舉火把,隻見在黑暗的夜幕中火光連成一片,迅速向越軍陣地移動,殺聲震天,越軍驚恐萬狀,軍心動搖,夫差更是親立船頭,擊鼓呐喊,全軍勇氣倍增。恰好北風大起,波濤洶湧,吳軍大艦順流揚帆而下,俱用強弓勁弩,箭如飛蝗。越兵迎風,無法抵敵,大敗而走。逼得越王勾踐僅以五千甲兵固守會稽山(今浙江紹興)。越之危亡已係於一發。
由於吳軍團團包圍,勾踐隻得向吳屈辱求和,伍子胥建議勿許,認為“今不滅越,後必悔之。”夫差被伍子胥一語點醒,求和談判陷入難以緩解之僵局。越玉勾踐得知求和不成,當即明告臣下,先殺自己妻、子,再燒毀王宮寶器,然後與吳師拚命、“觸戰以死”。
在這關頭,大夫文種向勾踐獻謀:“吳國太宰伯嚭,貪財好色,忌功嫉能,與子胥同朝卻誌趣不合。吳王敬畏子胥而親信伯嚭。若能私下以財色結其歡心,使其言於吳王,則和議事成。”
勾踐一聽不錯,立刻派人在內宮挑選美女八名,連同白璧二十雙,黃金千鎰,讓文種暗中登門拜見伯嚭。伯嚭起初聽說文種求見,並沒在意。可是當他的隨從稟告他說文種是攜重禮而來時,立即下令召見。等文種進到營中,伯嚭又“倨坐以對”,神色傲慢。文種跪著致詞道:“寡君勾踐,年幼無知,開罪吳王,如今願作吳臣,又恐吳王不受,故遣文種來拜見太宰,望太宰能在吳王麵前美言。”說著,將禮單呈上。
此刻的伯嚭,經過20年之苦心經營,早已不是當年那位誌在複仇而勤於國事的規矩大夫了。他官至大宰,成為“天官之長”,權勢之顯赫已無以複加。作為先王闔閭的托孤大臣,他也完全可以把驕橫而缺少心機的吳王夫差,玩弄於股掌之上。現在唯一不能令他滿足的,便隻有對財貨的貪求和年輕美貌女子的饞涎了。當文種將一大批金光閃閃的寶器堆在他麵前,再把八位花枝招展的美女喚上堂來時,伯嚭那鷹隼般貪銳的目光裏,頓時溢滿了癡迷、淫邪的喜色。
伯嚭雖然內心歡喜,外表卻又假裝正經道:“越國旦暮且破,越國所有的財富還怕不全歸屬吳國嗎?你們僅僅用這點禮物,休想收買我。”文種明白他貪心不足,便以攻為守道:“越兵雖敗,但還存有幾千精兵,仍可力戰,即使戰敗,越國也會焚燒庫藏,君臣投奔楚國,吳國又能得到什麼呢?即使吳國得到越國的財富,大半也會收入王宮,太宰又能得到什麼呢?”接著,文種又點明議和後對伯嚭的好處:“若和議事成,越王並非委身於吳王,而是委身於太宰。那麼越國所有貢獻,都先經過太宰,再進入王宮,那太宰就可獨攬越國的財富了。一席話說得伯嚭心滿意足,於是以賓主之禮待文種。
世上從來就沒有不求回報的賄賂。不過,以如此露骨的形式,誘使對方出賣國家利益,幫助其大敵度過厄難的賄賂,恐怕就不太多見了。稍有良知的人,都不會接受這樣一樁賣國通敵的肮髒交易。伯嚭身為吳之太宰,豈能不明此中利害?然而,他畢竟太貪婪了。而貪婪,則是可以淹沒人性中僅剩的任何一點良知的。
第二天一早文種再次拜見吳王夫差。“願大王赦勾踐之罪,則盡入其寶器、倘若您不肯赦越,勾踐將盡殺其妻、子,焚毀其寶器,率五千將卒與您拚命!”口氣之強硬,似乎比第一次求和更有過之。伍子胥當即出諫;“夫吳之與越,世仇之敵國也!三江環之,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將不可改變這種狀況。勾踐賢明,文種、範蠡更是良臣。倘若讓其求和而返回,將留無窮後患。今不滅越,悔將無及!”反對和解的態度,依然激烈而不可更改。
但正在僵持不下之際,太宰伯嚭卻一反當初之沉默,出來幫文種說話了;“我聽說古代討伐敵國的,也不過迫使敵國臣服而已。現在越國已經臣服,我們還有什麼可苛求的呢?”吳王夫差本就誌驕氣傲,不把越王勾踐放在眼裏。聽了伯嚭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受了伯嚭的迷惑,放過了本可消滅的可怕敵人,答應越王求和,把圍困會稽的大軍撤離而去。
伍子胥則不同。他深謀遠慮,早已洞察了此次放過越王勾踐的危害。他看出了卑恭屈膝的外表下隱藏著恥辱和仇恨的怒火,這個人越是奴顏卑膝,就越讓他害怕。他太了解這些了,隻有他才能懂得恥辱和仇恨的力量。
可是夫差看不到。這個心高氣躁的年輕國王認為自己已漂亮地完成了複仇大業,他不是已經把敵人打翻在地、向他搖尾乞憐了嗎?勾踐已經被他攥在手裏,還有什麼辦法能夠比這更好地控製這個野蠻國度呢?
退朝以後,伍子胥即憤憤地告訴臣僚:“越王得此緩解之機,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必能卷土重來。20年之後,我大吳之國,恐怕要化為一片荒沼了!”這也是一個驚人的預言。
伍子胥出身於楚國貴族之家,其父伍奢曾為楚平王的太子建當太傅。後來,因為奸臣費無極誣陷他和太子建策劃謀反,楚平王怒而囚伍奢,並派人追殺太子建。太子建聞訊逃往宋國。楚平王又聽從費無極的讒言,令伍奢召回兩個兒子伍尚、伍員(子胥),以便一網打盡。伍尚忠厚盡孝,應召自首。子胥則逃離楚國,以圖報仇。經過許多周折,子胥終於出昭關而至吳,受到吳國公子光信任,子胥向公子光推薦勇士專諸,為公子光刺殺了吳王僚,公子光於是自立為吳王,即為闔閭(公元前514年至前496年在位)。此後子胥便被聘為行人,參與國政。
伍子胥在謀略上和勾踐難分伯仲。在殘酷的政治、軍事鬥爭的博弈中,伍子胥具有和勾踐同等級的冷酷無情和殺伐決斷。但他不是夫差,隻能聽夫差的。要是伍子胥手握決斷權,就肯定沒有勾踐後來“臥薪嚐膽”的故事了。比起夫差的仁慈,伍子胥要殘暴得多。
夫差饒過了自己的殺父仇人,可伍子胥卻絕不會饒過自己的殺父仇人楚平王。當他借助吳國的力量打到楚國去以後,終於痛快淋漓地報了殺父之仇:把楚平王的屍體從墳墓裏挖出來再“鞭屍三百”。對於這種人神共怒的行為,連子胥的朋友申包胥都看不下去,派人對伍子胥說:“子之報仇,其以甚乎!今至於僇死人,此豈其無天道之極乎?”伍子胥雖然難以抑製大仇得報的快意和興奮,但自己也承認:“吾日暮而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伍子胥隻顧複仇的酣暢痛快了,他忘了,凡是違背天道人情倒行逆施的,都決不會有好報的。也許正是由於伍子胥的失道和缺德,他後來得到的報應是被吳王賜死,死後連屍體也被扔進了河裏。
而且,伍子胥的嘮叨已經讓他內心深處湧起一股不自覺、可能也不願承認的厭煩。夫差敬畏他,但一定也討厭他:這樣一個人,如同夫差麵前的一座大山,不翻過去,是走不進屬於自己的時代的。
其後數年,伍子胥真的成了一個遭人厭煩的人,他一次次提出與君王相左的意見,一次次不被理睬。於是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夫差放虎歸山,看著勾踐的陰謀步步實現,看著這個他一手扶植起的國家走向毀滅。
與此同時,夫差對他的容忍越來越勉強,終於說出了“老臣多詐,為吳妖孽”的絕情話,他告訴子胥:“我已經受夠了你的倚老賣老,還是回家老實呆著吧,不要逼我翻臉無情。”
伍子胥還能說什麼呢?他提起衣襟,走出富麗輝煌的王宮。這個古怪的動作讓大臣們感到驚訝和恐懼:老相國氣瘋了嗎?伍子胥告訴他們:“我看到王宮裏長出了遍地荊棘,露水沾濕了我的衣衫。”
一個友善的大臣忠告他:“還是早點逃走吧。”伍子胥的回答是苦澀的:“亡,臣安往?”也許,逃亡真的是他的宿命。可是天地之大,哪裏還有他這個逃亡者的容身之地?他告訴他的兒子:“我已經看到吳國滅亡的結局,我隻能為它殉葬,但是你不必。在出使齊國時,他把兒子托付給齊國大臣鮑氏——而這成了他通敵的最好證據。”
太宰嚭抓住機會,告訴吳王:“子胥為人剛暴少恩,桀驁不馴,他的怨恨一定會成為國家的禍患。過去,大王欲伐齊,子胥以為不可,王伐之而有大功。子胥覺得很沒有麵子,心生不滿。而今大王又複伐齊,子胥又固執己見,橫加阻撓。大王率舉國武力伐齊,而子胥裝病不去,王不可不備他乘虛作亂。而且臣下早已派人監視他了,發現他把兒子留在齊國。此人身為臣子,內不得意,外倚諸侯,自以為先王之謀臣,今不見用,懷恨在心。希望大王早下決斷。”
伍子胥是危險的,所以,他必須死。夫差派使者“賞賜”伍子胥“屬鏤之劍”——然後明白告訴他:你該知道用它幹什麼。伍子胥仰天長歎:“讒臣即將讓這個國家滅亡,而我卻受到誅殺。我讓你父親成就了霸業,又以死爭之於先王,讓你成為繼任者。你當時對我感激涕零,打算分一半吳國給我,我沒有接受,然而今天你又要來殺我了。舉世都是卑躬屈膝的人,想要堂堂正正地直立怎麼可能!”他告訴家人和隨從:“在我的墳上種梓樹,將來可以給吳國人作棺材;把我的眼睛懸掛在東門之上,可以看著越國的滅吳大軍。”然後,他便自殺了。
吳王聞之大怒,命令將子胥屍體裝進鴟夷革,浮之江中。夫差詛咒道:“讓日月炙燙你的皮膚,讓飄風迷亂你的雙眼,讓陽光燒灼你的骨骼,讓魚鱉吞食你的血肉,你骨肉化為灰燼,形體歸於塵土,還能看見什麼?”
伍子胥確實看不見什麼了——他也無須看,這個國家的命運已經被他料定了。幾年以後,越國複仇的大軍攻陷吳國首都姑蘇,將夫差圍困在城郊的山上——20年前的一幕再次上演,而角色卻調換了位置。夫差還希望照老劇本演下去——這次他去給勾踐當奴隸,但是勾踐告訴他:“你犯過的錯誤,我不會再犯。如果你還想保留一點君王體麵的話,就不要等著我動手。”夫差隻好自殺,臨死時說:“死人如果有知的話,我有什麼臉麵在地下見伍子胥呢!”於是以巾蓋臉自殺了。對於昏君,禍患到來之前無法使他明白禍患將會來到;禍患到來以後,即使他們明白過來,也來不及了。所以夫差臨死時才知道他有愧於伍子胥,這時才知道還不如不知道的好。
文種求和事成,回到越國。公元前492年5月,越王勾踐為實踐求和時許下的諾言,毅然率領範蠡等三百人“入臣於吳”,以作人質。這一舉動,簡直無異於將自身送到凶殘的豺虎口中,誰也無法預料,這一去究竟還有沒有歸國之日?所以,當群臣送之於錢塘江上時,無不垂涕、流淚而哭、越王夫人身隨勾踐入吳,當然更覺淒惻。
當勾踐來到吳王庭前拜見夫差時,就經曆了一場生死攸關的極大風險。勾踐“稽首再拜”,剛表明願“執箕帚”,作吳王掃除之仆的心意,夫差已頓時懷疑起來:“勾踐,你難道不再記掛敗亡之仇了麼?”勾踐心中暗驚,臉上卻依然恭敬有加:“倘不是大王您寬宏大量,臣當初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又哪敢記掛什麼仇怨?”吳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侍立一旁的伍子胥,立即向吳王高聲進諫:“夫飛鳥在青雲之上,尚且還要用帶絲線的箭射下它來,何況它已棲止在宮池、廊庭之間!今越王放於南山之中,遊於不可存之地。幸而入我疆土,進我柵欄,這正是送上口來的食物,豈可以放過不吃!”
王庭上下刹時靜了下來,越王勾踐也不免緊張得涔涔汗出。他似乎有意無意地,盯了吳太宰伯嚭一眼。伯嚭心中一跳。他原本以為,受了文種的賄賂,扭轉了越之求和僵局,就可以抽身事外,再不必管越國的禍福了——那賣國通敵的勾當,實在是罪不可赦的。然而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勾踐居然不顧生死,還要到吳國來充當臣仆,真是愚不可及。現在勾踐之命懸於一發,又向自己發出了暗示,他能坐視不救麼?倘若勾踐橫下心來,當堂抖出他賣國通敵的貪跡,豈不要掉腦殼?看來,這賣國的卑鄙勾當。還得再幹一次了。他於是越眾而出:“大王!伍子胥雖然明於一時之計,卻不通長遠的安國之道。您沒有聽說‘誅降殺服,禍及三世’的道理嗎?越王既肯臣服,入執仆役之禮,理應好好對待他。大王千萬不可聽群小的無知之言嗬!”
比起伍子胥咄咄逼人的進諫,伯嚭的話無疑更冠冕堂皇,也更動聽得多。吳王滿意地點頭,終於不殺勾踐,讓他為王宮“駕車養馬”。勾踐夫人則提汲“給水”,“除糞灑掃”;夜晚均居於石室之中,不得擅離。
就這樣一連3年,勾踐君臣小心翼翼做夫差的仆隸之臣,居然不露一絲慍怒之色。吳王常暗中登高,伺察他們的行動,也沒有發現任何詭秘之跡。夫差放心了,高興地對隨從的太宰伯嚭說:“那個越王,真是個有節之人;大臣範蠡,也是一介貞士。雖然處此窮厄之地,起坐之間仍不失君臣之禮。我倒真有些憐憫他們了。”
伯嚭卻明白:勾踐一日不返越國,就存在一日殺身之禍。倘若他伯嚭不能保護勾踐君臣的安全,也就難於保證自己的貪贓賣國之罪不被揭露。所以聽了夫差的話,他不禁喜出望外:“願大王以聖王之心,哀憐這些窮孤之士,早日放越王歸國才好。俗話說:‘無德不複。’大王您垂仁思於越王,越王豈敢不報答您呢!”吳王正在興頭上,便想下令放歸勾踐。伯嚭立即將此消息傳與勾踐。不料伍子胥聽說夫差將赦放勾踐,急忙入見,以諍言相諫:“大王!從前夏桀囚湯王而不誅,商紂囚文王而不殺,天道回反,禍轉成福:商湯反殺了夏桀,文王反滅了殷商!現在大王囚越君而不加誅,臣以為您也受惑太深了,恐怕會重蹈夏、殷之覆轍嗬!”夫差有所醒悟,原先準備召見越王的命令,也由此擱置下來,並複有殺勾踐之意。不巧此時夫差身染寒疾,認為“禳災宜作福事”,勾踐因而暫免一死。
太宰伯嚭發現形勢突變,急將消息透露給範蠡。越王憂心如焚,急催伯嚭從中援手,並答應返國以後送上更多寶器。有此重利,伯嚭焉能不為動心?即以探病為名再諫吳王;“大王!子胥之諫看似有理,其實不然:從前齊桓公北伐山戎,割燕公出境送至之地予燕,博得了莫大美名。宋襄公濟河而戰,不擊不列陣之敵,魯《春秋》表彰了他的仁義。所謂功立而名舉,軍敗而德存。今大王真能赦越王返國,那可是功冠五霸、名越前古的盛事嗬,又何必猶豫?”夫差聽了心有所動。
三個月後,夫差之病還未痊愈,勾踐從範蠡計,主動請求探視。伯嚭親作引路人,將勾踐帶到夫差榻前。勾踐忍辱含羞,“取夫差之糞跪而嚐之”,並假意祈禱夫差病體早日康複。夫差大為感動,伯嚭乘機在一旁盛讚勾踐的忠誠,並促成夫差許諾,放勾踐回還越國。
待夫差病好,設宴款待勾踐。子胥見吳王忘仇待敵,心中忿然,拂衣而出。伯嚭見機,讒言於吳王道:“‘同聲相和,同氣相求’,大王行仁愛事,仁者宜留,不仁者宜去,子胥離席,是自覺慚愧吧。”夫差點頭稱是。宴後三日,夫差送勾踐歸國。
勾踐來到三律渡口,不禁仰天而歎:“嗟乎!孤之遭難,誰想到還能生渡此津。”不過還有一句話,勾踐終於沒有說:“倘若不是得到吳太宰伯嚭的庇護,我勾踐恐怕早已血濺吳王之庭了!”這句話他當然不能說。因為對吳國來說,貪心的伯嚭此刻已越陷越深,不能在賣國求賠的泥淖中自拔。伯嚭受越國的賄賂,以自己的貪佞為吳國的滅亡伏下了禍根。
勾踐得回越國後,以文種治國政,以範蠡治軍旅,他自己則“苦身焦恩,置膽於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嚐膽”,又推行“舍其愆令,輕其征賦”,“裕其眾庶”的政策,使得“其民殷眾,以多甲兵”。勾踐還優禮下士,招攬各地人才。這樣,經過“十年生聚”,越國實力大增。
而吳王夫差將勾踐放回國後,並沒注意到勾踐在國內休養生息、勵精圖治,而隻是看到勾踐表麵上恭敬如常,又加上太宰伯嚭“既數受越賄,其愛信越殊甚,日夜為言於吳王”,夫差也就失去了對越國的防備之心,而逐漸耽於享樂。
一日,夫差問伯嚭何地可以廣築宮室,尋歡作樂。伯嚭投主所好,建議夫差重建姑蘇台,聚集歌童舞女,以盡人間之歡。夫差欣然采納,越國文種聽說此事,立刻通過伯嚭進獻良木給夫差,表麵上是表示忠誠,實質上是想讓吳國因修宮室而內耗民力。果然,夫差得到良木後,大興土木,弄得吳國勞民傷財,民怨四起。文種又向勾踐獻計,將西施、鄭旦兩位美女通過伯嚭進獻吳王,使他荒於國事。伯嚭當然樂於做雙方的好人,以圖中飽私囊。而吳王夫差也從此沉迷酒色,荒淫無度。
不久,越國穀物歉收,文種又建議勾踐向吳王借糧,一來濟國內之急,二來抽空吳國的儲糧。勾踐便派文種用重金賄賂伯嚭,伯嚭就同文種一起拜見吳王夫差。文種保證借糧後第二年豐收之時及時奉還。夫差不顧子胥的阻攔,答應借糧。第二年,越國穀糧豐收,卻用文種的計謀,選擇了精粟,蒸熟了還給吳王。夫差見其穀種粗大,還以為越國真守信義,下令將粟種分發給國民種植,結果當然是顆粒無收。次年吳國大鬧饑荒,夫差還以為是水土不同的緣故。
伯嚭作為吳國的大貪官,害怕的並不是吳王夫差,而是忠貞廉潔的老臣伍子胥。曆來的貪官似乎都不怕君王。因為君王高高在上,本就少有能體恤下情和辨察臣下之賢否的。對於他們,貪官自有一整套阿諛迎合、欺瞞哄騙之術與之周旋。
貪官的最可怕對頭隻有一種,那就是剛正不阿的貞臣。這類官吏人數雖不多,卻代表著廣大的民意,而且軟硬不吃、進賄無門,實在令貪官望而生畏。
在伯嚭的心中,伍子胥是一座必須爬過去的山——他完全籠罩在這座高山的陰影下。他是伍子胥舉薦的,他的身世與伍子胥相似,他出身於楚國一個貴族家庭,後因家難逃仕於吳。
伍子胥與伯嚭雖無私交,但是因為遭遇相似,同病相憐,就將他舉薦給吳王闔閭。吳王闔廬高興地接見了這位滿懷深仇大恨的青年。在盛大的宮宴上,吳王若有所思地詢問伯嚭:“寡人之國僻遠,東濱於海側。聞說你父親遭費無忌讒害,被楚相暴怒攻殺。而今你不以吾國僻遠,投奔來此,將有什麼可以教導寡人的呢?”伯嚭的淚水一下湧了出來:“我不過是楚之一介亡虜。先人無罪,橫被暴誅。聽說大王您收留了窮厄亡命的伍子胥,所以不遠千裏,歸命大王。大王您有什麼需要我效力的,萬死不辭!”吳王聽罷頗為傷歎。
當時陪宴在場的吳大夫被離,卻對伯嚭很不放心,輕聲詢問伍子胥說:“您以為伯嚭可以信任嗎?”伍子胥坦然以答:“我與伯嚭有相同的怨仇。您沒聽過《河上歌》所唱的‘同病相憐,同憂相救’麼?就好比驚飛的鳥兒,追逐著聚集到一塊,有什麼可奇怪的呢?胡馬望北風而立,越燕向南日而熙,誰能不愛其所近,而不悲其所思呢?”被離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提醒子胥道:“您隻見其表,不見其內。我看伯嚭為人,鷹視虎步,本性貪佞,專功而擅殺。如果重用他,恐怕您日後定會受到牽累。”伍子胥不以為然。最後在伍子胥的大力舉薦下,闔閭收留了伯嚭,任伯嚭為大夫,讓他與伍子胥一起圖謀國事。
而此時的伍子胥卻沒有料到被離的話會在日後應驗。正是眼前這位窮途末路的伯嚭,時過30年後,真就貪贓擅權,像費無忌讒害他父親一樣,將苦苦撐持吳國大局的他,殘害致死。
當然,此刻的伯嚭,實在還沒有在吳國站穩腳跟,也談不到懷有多大的貪欲。他亡命異國,家仇未報。心中翻騰著的,還隻是如何仰仗吳國之力,出師伐楚,以一雪父死、族滅之辱。所以對伍子胥不僅恭敬相從,而且同舟共濟、出謀劃策,朝夕為訓練吳師盡力,配合的倒也十分默契。他也為報複楚國出了力,但是,占據舞台中心、彙聚所有燈光的隻有伍子胥,他隻能是站在角落裏的小配角。伍子胥不懂:同病不一定相憐,同樣可能相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