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3)

奪礦務公開競標 耗巨資中洋鬥法

王熾等人從酒樓走出來後沒多久,從包廂外麵又走進來一人,六十開外,頭發花白,戴一頂精致的瓜皮帽,著紫色滾毛邊的錦緞,雖說是天冷穿得有些臃腫,但臉型消瘦,許是緊張的緣故,臉色看上去有些蒼白。

此人正是喬致中,他雖貪贓枉法,積累錢財無數,卻是日日如坐針氈,也不怎麼好過,所謂心不寬體不胖,該就是喬致中這模樣。剛進入包廂內,喬致中身體一晃,便要跪地參拜,孫毓汶搖了搖手:“別做樣子了,坐吧。”

喬致中微微一愣,依言坐下。孫毓汶乜斜了他一眼,“法國人那邊怎麼說?”

喬致中道:“若是王熾中途知難而退則罷,如若一味抬價,跟他們對著幹……”

孫毓汶臉色一沉:“如何?”

喬致中道:“他們便要控訴朝廷聯合商人哄抬價錢,進行商業欺詐。”

孫毓汶憤怒地拍了下桌子:“也就是說王熾敗了則罷,要是勝了,他們就會要求朝廷,對其製裁?”

“正是。”喬致中冷冷一笑,“卑職以為,這攤渾水大人摻和不得,更犯不著為了一個商人,損了您自己的利益。”

“此事岑大人、唐大人可知曉?”

喬致中狡黠地笑了笑:“孫大人您是知道的,那些人都是一幫武夫,若是叫他們知道了,萬一做出過激之行為,對朝廷對咱們都沒有什麼好處。”

走到酒樓外麵後,唐炯回頭看了一眼,道:“孫大人的臉色有些不太對勁兒,此中必有蹊蹺。”

岑毓英憂心忡忡地道:“他是主和派,與我們本來就不是一路人,再加上王兄弟剛才的那一番慷慨激昂的表態,他會將此視為一個危險的信號,在競標真正開始後,他最終會偏向哪一方,殊難預料。”

唐炯濃眉一豎,道:“麵對強敵,自己人都難以同心同德,如何是好?”

岑毓英微微一歎,朝王熾問道:“王兄弟,你與我交個底,如果真的不惜代價,與法國人競標,會對同慶豐造成多大的影響?”

王熾蹙著眉頭想了一想,道:“至少在礦區運營兩三年內,會入不敷出。”

“我明白了。”岑毓英看了眼唐炯,“我們走吧。”

王熾與他們辭別後,站在背後怔怔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岑毓英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他明白了什麼,又將如何行事?思忖間又回頭看了眼樓上,心中惴惴不安。

王熾低著頭慢慢地往前走,他這一生經曆了許多磨難,不管是跟洋人鬥法,還是與國內商人爭利,他都一步步挺過來了,為何這次的競標,仿若大難臨頭般叫他如此不安?轉念再一想,礦業是他有生以來涉及的最大的一場生意,自貢鹽場的重建與之相比,也是小巫見大巫,有多大的生意便有多大的風險,這是必然的。

如此一想,王熾的心裏明朗了許多,抬頭一看,前麵街上聚了許多人,不時傳來吹吹打打的樂聲。原來是快要過年了,街頭賣藝的人多了起來,老百姓圖個熱鬧,也願意花些小錢。

經過那些賣藝的地方時,在眾多圍觀的群眾之中,王熾發現有一個人顯得十分獨特,從外貌上看,他應該是個法國人,然膚色相對較黑,長得又高又瘦,特別是在他那黝黑的膚色襯托下,顯得很是健康。目光深邃,鼻梁高挺,兩邊的顴骨微微隆起,使他看上去多了份精悍之氣。嘴唇上留著一撮長長的濃密的八字須,胡須的兩邊微微地向上翹起,而他的眉毛卻不長,這使他看上去又多了份滑稽。

他的肩上扛了台機器,看上去像是個黑色的盒子,不停地對著街上的人們晃來晃去。王熾好奇,不由得走近了兩步去看。

那法國人十分警覺,一下子就察覺了有人靠近,倏地轉過身來,把那台機器對準了王熾。王熾不知那黑乎乎的東西為何物,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了幾步。

那法國人看到王熾,嘴上長長的八字須翹了翹,露出抹笑意,操著口地道的漢語道:“你怕這個東西嗎?”

王熾見他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又是一愣:“你在這裏做什麼?”

那法國人拍了拍肩頭上的機器,似乎很得意,眉飛色舞地道:“這東西沒有危險,它叫作攝影機,能把這街道的景物錄在裏麵。”

王熾留意了下此人的打扮,又見他身邊跟了兩個隨從,料知非同常人,最近中法兩國為奪礦區劍拔弩張,莫非此人是新來的法國駐滇領事方蘇雅?想到此處,王熾心頭一震:“閣下是……”

“我叫奧古斯特?費朗索瓦。”那法國人笑道,“我的中文名字叫作方蘇雅。”

“原來是領事大人!”王熾拱手道,“在下王熾,幸會!”

“王熾。”方蘇雅低眉一想,恍然道,“你的大名我早就聽說了,沒想到在街上偶遇,用中國人的話說,這叫作緣分。”

王熾道:“看來領事大人對中國文化知道得不少。”

方蘇雅眼裏發著光,像是找到了知己:“我在中國待了有很多年了,搬著我的攝影機和照相機走了很多地方。我這個中國名字還是一個中國朋友起的,他叫蘇元春,說你行走四方,做的是攝影之雅事,而我們又是朋友,就叫方蘇雅吧。我很喜歡這個名字,還仿照中國文人的習慣,刻了枚方蘇雅的印鈐。”

王熾沒想到傳說中為礦區競標而來的法國領事,竟是位熱愛中國文化之人,他有心想從此人身上獲取些信息,便笑道:“如此說來,領事大人與中國的淵源端是不淺,不知王熾是否有幸,請領事大人喝一杯?”

“狼翻鍋嗎?”方蘇雅眼裏閃閃發光,對於王熾的邀請毫不拒絕,竟還隨口叫了一種雲南的烈酒名字出來。

王熾哈哈笑道:“好,在下就請領事大人喝狼翻鍋,請!”

方蘇雅把那架攝影機往隨從肩上一放,對隨從道:“你倆先回去吧,我要和這位先生去喝酒。”隨從知道這位主子的性格,隻得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向陽莊是昆明城最大的酒樓,許多年前,王熾曾與李曉茹、馬如龍、李耀庭光顧過這裏,發跡後反倒是不曾來過。為了請這位方蘇雅,王熾特意挑了這個地方,要了間包廂,點了幾樣昆明的特色菜後,專門交代店小二,要正宗的狼翻鍋。

不一會兒,酒菜上來,王熾端杯相敬,方蘇雅一口悶下,隻覺得酒入口時,喉嚨便猶如生出一團火,熱辣辣的,咽下去後,便已漲紅了臉,咂咂嘴道:“狼翻鍋果然不愧叫狼翻鍋,勁道得緊啊!”

王熾知道這人隨性,也並無甚架子,便也放聲笑道:“這是雲南最烈的酒,領事大人莫說是我害了你。”

方蘇雅連忙擺手道:“我要謝謝你!不瞞你說,我不僅喜歡中國的文化,還喜歡中國的酒。前兩年,我曾沿著南方往北走,每到一個地方,便要喝當地的一種酒,越是往北,酒就越烈,真是太令我興奮了!”

“領事大人真是性情中人。”王熾趁機試探道,“領事大人到中國就是為了來領略中國的文化嗎?”

“也不完全是。”方蘇雅徑自給自己倒了杯酒,抬頭道,“我被法國政府派往中國,是為了協調中法兩國的關係,這次來雲南也是如此。”

“那麼領事大人也應該知道,此次與貴國政府競爭礦區之人便是在下吧?”王熾看著這位駐滇領事,不知為何,眼前倏地恍惚了一下,此人表麵上看來頗有些豪俠之風,可作為法國駐外人員,麵對的是錯綜複雜的人事和環境,他真的如表麵上看來的這般簡單而直爽嗎?

“知道,不然我怎麼會平白無故地跟你來喝酒呢?”方蘇雅痛快地承認了,且臉上毫無尷尬之色,“但這又能怎樣呢,站在國家的層麵,我們可能是敵對的,可這並不能妨礙我們私下裏成為朋友。”

王熾愣了一下,世間有這樣的友誼存在嗎?

“你是不信嗎?”方蘇雅喝了口酒,用手摸著他嘴上最為得意的八字須,“我不否認,出於戰略目的,此前曾經暗地裏了解過你,可是隨著我對你了解的深入,就不可遏製地欽佩你了。曾有好幾天我都在想,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竟可以從一個身無分文的無名小子,走南闖北,過關斬將,成為中國西南地區無可匹敵的商界翹楚,這樣的人莫非不值得我欽佩嗎,不值得我結交嗎?”

王熾怎麼看都看不出他的言談之中有絲毫的虛假成分,真誠地舉杯敬了他一杯酒,道:“多謝領事大人的坦誠,看來中法兩國的文化真的存在很大的差異。”

“不,不!”方蘇雅搖頭道,“在中國曆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例子,那時候你們的國家還沒有統一,國內有很多獨立的國家,這些國家之間常常相互爭伐,在那樣的刀光劍影之中,有朋友、有親人、有兄弟拚得你死我活。他們隻是信仰不同,但在戰前戰後,並不妨礙他們坐到一起喝酒。”

方蘇雅的話令王熾大開眼界,心想與之相較,倒顯得自己心胸狹隘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在下受教了。不知領事大人今後將會如何對付我?”

“套我的話嗎?”方蘇雅眼裏光芒一閃,微哂道,“如果我說會不遺餘力地對付你,你可會馬上將我掃地出門嗎?”

明明是很嚴肅的話題,卻被他一句玩笑似的話圓了過去。王熾不由搖頭失笑道:“領事大人說笑了,在下也非容不下事物的小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方蘇雅舉杯道,“不討論這些煩心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喝酒!”

方蘇雅真的醉了,王熾叫了輛馬車把他送到領事府後,回身出來,心想這真是個奇人,在兩國的經濟之爭一觸即發之時,居然可以如此坦誠相待,把酒言歡!那麼接下來呢,我是否很快就會與他在競標席上針鋒相對?他以真誠待我,那麼他說會不遺餘力地對付於我,想來不假,在這場即將到來的競標會上,法國人究竟準備了什麼?

喬致中說法國人準備了兩套方案,勢在必得,事實上那兩套方案也是他給法國人出的主意,表麵上他與唐炯妥協,說要將功贖罪,其實不過是礙於喬母之威,實則依然與本沙明暗中往來,想腳踏兩隻船,無論哪一方勝出,都有生存之餘地。

然而,法國人也不是傻子,他們並沒有將自己的計劃完全透露給喬致中,按照洋人在中國的行為,他們不動則已,一動便是驚天動地。

本來按唐炯和岑毓英的意思,既然王熾已然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那就速戰速決,在年前就把競標一事辦了。卻不知為何,法國人說要延期,最後在雙方的磋商下,延後至來年開春進行。

這讓唐炯、岑毓英隱隱感到不安,此事懸而未決,對雙方都是種煎熬,他們反其道而行,拖至開春,究竟是為了什麼?

春節的腳步漸漸臨近,按理說過年是中國人最為高興也最為放鬆的時刻,這時候大家都會拋下所有的心事和包袱,與家人一起過個喜慶熱鬧的好年。可唐炯和岑毓英心裏清楚,那些黃毛鬼可沒有過年的習慣,如果你放鬆了,他們便會乘虛而入。

1886年大年初一,中越邊境傳來一條驚人的消息,一支百餘人的法軍部隊,運著大批槍支彈藥入境,態度蠻橫,邊境官兵阻止無果,強行入境!

果然出事了!岑毓英倒吸了口涼氣,心中迅速地盤算著,第一個襲上心頭的問題是,這批武器為何會選在這個時候運進來,是否與競標有關?競標說到底是商業行為,法國人為何會動用軍隊運送武器入境?

岑毓英突然想起來,此前孫毓汶說過,方蘇雅入滇,除了擔任駐滇領事,為競標當見證人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便是勘察路線,為法國人修築鐵路做前期準備。王熾也曾說過,方蘇雅會不遺餘力地對付他,莫非就是指的此事?強運武器入境,目的是為表明他們的決心,給我們些顏色看看?

岑毓英深吸了口沁涼的空氣,法國人這是在威脅!那麼我們該如何應對呢?堂堂雲貴總督,守護邊疆,責無旁貸,總不能由著他們囂張吧?然而硬戰也不行,中法之戰過去沒多久,再起衝突,到時候朝廷定會怪罪下來,在昆明監督的孫毓汶隻怕也饒不了他。

岑毓英連夜把唐炯、鮑超召了過來,商議對策。鮑超自中法戰場上回來後,因傷在身,加上年將六旬,上了年紀,身體一直不怎麼見好,然氣勢猶在,橫眉道:“黃毛鬼要給我們些顏色看看,我們自也不能示弱,關鍵是該怎麼打才能不露痕跡,又能教訓黃毛鬼。”

唐炯點頭道:“鮑將軍所言在理,中法之戰,以不敗而敗告終,如果公開與黃毛鬼對峙,隻怕朝廷也會怪罪下來,以卑職之見,可以借力打力,煽動民憤,利用百姓對洋人的痛恨,將他們強逼出境。”

鮑超聞言,不由笑道:“唐大人這一招高明得緊,當今這世道啊,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府,可謂是生生相克。卑職以為,唐大人之計可行。此外,既然官府不方便出麵的話,不如讓王大掌櫃去辦。”

“動手吧,此事交由王兄弟去辦,你倆負責在暗中保護他們的安全。”岑毓英沉聲道,“到了邊關後,你倆可便宜行事。”

鮑、唐兩人領命,疾步走出門去。門外寒風凜冽,黑沉沉的夜色裏,隻見得天上烏雲低垂,是暴風雨就要降臨了嗎?

王熾接到命令後,急讓席茂之、孔孝綱喬裝改扮,隨著唐、鮑兩人一明一暗,連夜往邊關趕。

次日一早,到了邊境,打聽到法軍的那支軍隊就在那裏歇息,席、孔兩人趁機煽動當地百姓。邊境的百姓與內地隻圖安樂之人不一樣,他們深受戰亂之苦,時時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特別是中法開戰之後,對法國人的侵略行為切齒痛恨。此番,他們也得知消息,法軍強製持械入境,苦於沒個領頭之人聚眾起事,席、孔二人振臂一呼,恰如一把火扔在幹柴上,民眾的憤怒之火頓時燃燒起來,紛紛提了家裏的農具物什,往法軍駐地蜂擁而去。

法軍聞訊,開槍示警,集結到路上,與百姓在寒風中對峙著。孔孝綱把刀往肩上一放,“嘿嘿”一聲冷笑,氣勢絲毫不輸當年,大聲道:“你們以為拿著這些鳥槍,爺爺就怕了你們不成?告訴你們,今天要是再敢往前一步,爺爺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讓你們這幫孫子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