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鐵腕查貪改革礦業 振興工業入主東川

鎮南關大捷,國內一片歡呼之聲,一直被洋人欺壓著,此次終於把他們打敗了,揚眉吐氣了一番,老百姓俱皆歡呼雀躍。事實證明,隻要敢下決心打,我們並不軟弱!

然而朝廷卻不這麼看。我們的確不軟弱,要不然中華民族豈會屹立千年不倒呢?這是一個自強不息的民族,斷然不會因為外侮的一時侵略,而亡國亡種。但是,從上千年的朝代更迭中,可以找出一個規律,它容易毀在自己人手裏。

長毛軍、撚軍之亂剛剛平息,哪個能保證說在這樣的國內國際形勢下,不會再滋生亂軍?朝廷花了數十年時間平亂,一旦亂象再生,這個國家還折騰得起嗎?其次,法國潰敗,也給英、美等國敲了記警鍾,這個國家嚐到了勝利的甜頭,萬一再用同樣的方式,驅趕英、美,此後在中國的利益如何保障?用他們的話說,中國的勝利,會對歐洲產生嚴重的後果。因此,列強不約而同地向朝廷施壓,威脅說如果清廷持續對法國動武,為維護國際社會的和平,列國將不會袖手旁觀。

鑒於此,清政府在戰勝的情況下選擇了妥協,於當年六月,在天津簽了《越南條約》,承認法國對越南有實際保護權,開放中越邊境的貿易,日後中國若修築鐵路,須向法國相關人員商辦等。

承認法國對越南的控製權,相當於宣布了雲南對法國開放,從此之後,中國西南門戶洞開,雲南、廣西形勢將麵臨嚴峻的挑戰,史稱這次的事件為:中國不敗而敗,法國不勝而勝。

1885年6月初,清軍分批次陸續撤出越南。唐炯為此憤憤不平,明明已經勝利了,為何還要簽條約,還要向黃毛鬼低頭?如此結果,在戰場上犧牲的兄弟豈非白死了嗎?

岑毓英年長他兩歲,對事態的看法另有不同:“他們沒有白死,他們用頑強的戰鬥精神,向世界宣告了一個事實,這個國家是不可任意欺負的。雖說簽了條約,但我們並沒有割地賠款,從法國人的角度來看,他們又何嚐不是被迫簽約的呢?”

鮑超冷哼道:“今後雲南怎麼辦?”

岑毓英道:“你可曾想過,如果我們繼續打,有幾成勝算?鎮南關一役,勝是勝了,乃是險勝。”

鮑超、唐炯聽了此言,止住了話頭。一路無話,於兩日後進入雲南地界。此後不久,岑毓英入京述職,稟陳中法之戰情況,並向朝廷陳述王熾之義舉,要求對其嘉獎。

慈禧太後聽了這個名字,不由莞爾一笑:“早些年聽籥門先生(駱秉章)提及此人,先生誠不欺我,這王熾果然是不簡單,短短幾年間,便成就了大事業。為富不忘本,是為義也,賜王熾四品道員,賞榮祿大夫二品頂戴。”

岑毓英大喜,回到雲南後,立刻前往王府,將朝廷賞賜的頂戴花翎親自送了過去。王熾立誌為商,且以陶朱公為榜樣,從沒想過要當官,好在這所謂的四品道員不過是個職稱,並無實職,榮祿大夫是為勳位,乃朝廷對有功之人的一種嘉獎,王熾也就受了。

古往今來,實職固然是權力的象征,為人們所敬畏,然虛職雖無實權,卻是象征榮譽,受人仰慕。王熾得此嘉獎,在當地的聲望更高,特別是在商界,一時無二,成為雲南舉足輕重的商業領頭人物。他的每一個決定、每句話,連官府都不得不慎重對待。

閑話表過,且說戰事過後,唐炯正式就任雲南巡撫位,與岑毓英同掌雲南事,並著手肅貪。

唐炯耗費整整一個月時間核對賬目。在岑毓英出征後,張之洞力籌餉銀五百萬兩,其中撥給岑毓英部兩百萬兩,加上王熾一次性捐助餉銀六十萬兩,共計軍餉兩百六十萬兩白銀,這些餉銀統一交由布政使喬致中調配。

從官府的賬麵上看,自岑毓英出征一年來,這些軍餉所剩無幾,分別為軍餉發放五十萬兩,戰死將士撫恤金六十萬兩,軍糧三十八萬兩,軍需購置三十五萬兩,戰後犒賞銀二十萬兩,合計兩百零三萬兩。

而實際上,在軍餉方麵,岑毓英這一年發放了二十八萬兩的餉銀,與喬致中的賬麵支出足足相差二十二萬兩;軍糧方麵也有問題,按每人每月三十五斤的糧食計算,一年是四百二十斤糧食,當時糧食均價在一兩五錢左右,軍糧所需隻要十八萬九千兩,與賬麵相差十九萬兩有餘。這些賬目一路核對下來,實際上王熾所捐的六十萬兩銀子,竟然憑空消失了!

王熾得知此消息後勃然大怒:“這幫畜生,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吞噬將士們的血汗錢,端的是喪盡天良!”當下與唐炯議定,涉及商界的由他負責,官場則由唐炯去辦。

兩人分頭行事,這一日王熾帶著孔孝綱去了昆明良友糧行的尹友芳處。十多年前,在王熾還是個毫不起眼兒的行腳商人時,尹友芳已然是昆明城最大的糧商了,當年鬥李春來及潘鐸等人時,兩人還合作過一把。

轉眼十幾年過去,王熾已為一方之翹楚,尹友芳依然沒變,一副白白胖胖的樣子,眼睛本來就小,被臉上的肥肉一擠,便更顯小了。他見了人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完全沉浸在自己創建的財富之中,可以想象,這些年來他過得很是滿足。隻是看上去顯得老了,神色間更是沒了當時的朝氣,見了王熾,端起一臉笑意,口呼:“興齋兄光臨敝號,令尹某榮幸至極也!”

稱字不稱名,是對人的一種尊重。王熾一直以王四自稱,興齋是他自己後來所取的字號,所知者不多,尹友芳見麵便以其字相稱,可見他暗中一直在關注著自己。而且他與尹友芳年齡差了一截,以兄弟相稱,讓他甚覺意外。

“尹大掌櫃客氣了。”王熾笑道,“生意場上雖沒那麼多規矩,可畢竟長幼有別,您是我嶽父一輩的人,在下豈敢僭越於禮乎?”

尹友芳哈哈笑道:“兄弟客氣了,咱們相識也是有些年頭了,這些年雖說未曾有過密的交往,但好歹是同道中人,況且興齋兄在生意場上的作為,委實令我佩服,若兄弟不棄,稱我一聲哥哥,又有何不可?”

孔孝綱在旁卻是聽得分明,尹友芳是想借此拉攏關係。以王熾現在的身份地位,與之攀上交情,即便是出了什麼事,也能用這塊金字招牌擋上一擋。當下冷笑道:“尹大掌櫃,我們今日此行,是有些事要向您打聽一下,至於論交情,不妨容後再說。”

尹友芳一聽這話,似也猜到了什麼,強笑兩聲,請兩人入座,待下人奉了茶後,便又道:“不知興齋兄此行所為何事?”

王熾道:“岑總督出征越南之後,軍隊所用糧草可是向你處所購?”

尹友芳見他問的果然是這事,臉色微微一變:“是從我處所購。”

孔孝綱沉聲道:“賬本可還在?”

“在是在……”尹友芳支吾了兩聲,“可是……”

“尹大掌櫃,此事乃岑總督、唐大人親自在督辦,事關重大,如若您不如實交代,便是幫凶。”王熾故意將話頭頓了一頓,又道,“當官的在貪,是他們的事,你我本是生意人,何須摻和官場的事?尹大掌櫃可知道今日為何是我來您府上,不是官差嗎?”

尹友芳戰戰兢兢地問道:“為何?”

王熾道:“您剛才也說了,咱們相識已有些年頭,當年我在昆明時,還與您合作了一把,這些交情豈是說抹便抹掉了的?其次,我也是土生土長的雲南人,既然在雲南經商,我自然有義務維護雲南商人的權益,您要是被抓了去,於我雲南商界的聲譽何益?所謂同行若仇敵,那隻是沒遠見的人所為,值此多難之秋,商界同行更應相互幫扶才是。”

尹友芳聽了此言,心中感激不已,大歎一聲,如數交代了他與官府的那些勾當。

據尹友芳交代,當初來向他購糧的是督糧道武得全,要購十三萬石糧食,當時他的倉庫裏沒那麼多存糧,還是四處張羅,才湊足了這些數目,雙方一番討價議價,最後以一兩三錢的價成交,武得全共支付了十六萬九千兩白銀。但到了入賬之時,武得全卻說要把糧價寫得高一些。

王熾聽到此處,不由訝異地道:“布政使處所報的軍糧數目是三十八萬兩,與您所說之數足足相差二十餘萬兩,把賬目往高了做,如何能瞞天過海?”

尹友芳道:“當時我也是如此說,但武得全卻說不妨事,分三批做賬。”

孔孝綱驚道:“三批?”

“是的。”尹友芳道,“頭兩批都按十六萬九千兩做的賬,餘下的乃是運輸途中騾馬所需糧草,一共合計三十八萬兩。”

王熾聞言,倒吸了口涼氣,十幾萬兩的支出,竟然虛報了一倍有餘,這些人好大的胃口啊。思忖間,目光一抬,望向尹有芳:“現在這裏沒外人,您與我實話實說,這中間你拿了多少好處?”

尹有芳叫了聲娘,皺著眉頭道:“興齋兄,我做了一輩子生意,官場上的這一套見得多了去了,知道什麼樣的好處該拿,什麼樣的不該拿,他們平白做出二十萬兩銀子的空賬來,我尋思著早晚要出事,所以當武得全說少不了我的好處時,我一口回絕了,隻說是為官府效力,責任所在,不敢邀功。”

“當真嗎?”

尹有芳連忙信誓旦旦地道:“若有半句虛言,叫我不得好死!”說話間,去裏屋取了賬簿出來,交給王熾過目。

“如此甚好。”王熾看了賬簿後,果如其所言,是按三批做的賬,便道,“隻要您沒拿他們的好處,我敢保你無事。”

尹有芳迭聲稱謝。臨行時,王熾又道:“到時候可能需要您出堂做證,您隻需要按今日與我所言,再到公堂上複述一遍即可。這賬簿我先拿回去,交與巡撫大人查驗。”

唐炯並沒有直接去動喬致中,而是先去找了督糧道武得全,此人四十餘歲,當官沒幾年,許是甫入官場便在喬致中的帳下做事,對喬致中死心塌地,唯命是從。唐炯去問他軍糧之事時,他矢口否認,說是一切都按程序行事,他和喬大人並無在其中得到一分一厘之好處。

唐炯看著他,搖頭一聲歎息,語重心長地對他道:“武得全,在如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我也衝動過,也沒有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想得那麼複雜。也許是性格的原因,至今我也十分討厭那一套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但是,我非常清楚一點,人活著是為了自己,你可以去包容,可以去理解各色人等、各種光怪陸離之事的存在,可你絕對不能混跡其中。當官更是如此,朝廷任你為官,予你俸祿,並非叫你來做上負朝廷、下負百姓之事,乃是叫你來治理一方的。貪汙受賄,結黨營私,自古至今,都隻有一個下場,那便是家破人亡。即便你不為這一方的百姓著想,你也該為你的家人想想,倘若哪一天你跟著喬致中身陷囹圄,你的一生就此毀了也就罷了,你一家老少該如何是好?”

武得全聽得臉色蒼白,顯然他的內心也是十分糾結的,然而最終卻還是選擇相信喬致中:“卑職問心無愧,請巡撫大人明察。”

唐炯歎息一聲:“你好自為之吧。”轉身走了出去。

唐炯走後,武得全坐立不安,思來想去,此事該去找喬致中商量一下,看他有何應對之策,當下便讓下人備了馬車,急赴喬府。

喬致中看著他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嘿嘿”一聲怪笑:“你在怕什麼?”

武得全道:“卑職聽說那唐炯鐵麵無私,怕他會揪著不放。”

“揪著不放又如何,咱們的賬做得幹幹淨淨,他能揪出什麼來?”喬致中看了他一眼,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今天你既然來了,我便與你理理眼下的這些事,你入官場這些年來,可有見過哪一筆軍餉撥下去沒有被克扣的?”

武得全眉頭一擰,然後搖了搖頭。

“這是慣例,從上到下一級一級的官員,鮮有不貪者,這也是我朝軍隊沒有戰鬥力的原因所在。可世道就是這樣,如之奈何?”喬致中道,“此番與法國人一戰,我早已料到無非是兩種結果,敗則賠款,勝則賠禮。並非是我有先知之能力,而是弱國無外交,此乃國家生存之法則。法國人很快就會進來,雲南就要變天了,這種時候隻有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方能立於不敗之地,他唐炯在越來越複雜的形勢麵前,支撐不了多久。”

武得全想了一想,似乎沒太明白,問道:“為何?”

“你傻啊!”喬致中道,“朝廷讓唐炯來雲南為何?治理銅礦也。那麼法國人又為何而來呢?也是為這裏的礦產,在強大的洋人麵前,朝廷尚且隻有賠款賠禮的份兒,區區唐炯又能拿洋人如何?我且給你吃顆定心丸,隻要你撐過了這段時間,唐炯自然就會知難而退。”

聽了這番話,武得全暗暗地鬆了口氣,心想喬大人不愧是喬大人,把時事、人事看得如此之透徹,既如此,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唐炯與王熾會合後,看了從良友糧行帶來的賬簿,勃然作色道:“一筆軍糧分作兩筆做賬,公然做假,侵吞軍餉,這還了得!”

杜元珪道:“卑職以為,是時候抓捕喬致中了。”

王熾道:“喬致中行事滴水不漏,他不可能留著如此明顯的證據讓我們去抓,現在去動他,萬一反被他咬一口,我們就被動了。不如先去查查到底是怎麼回事,查清楚了再說。”

唐炯稱好,叫杜元珪去查賬上的兩筆軍糧究竟是怎麼回事。

是日深夜,杜元珪回來稟道:“啟稟大人,經查其中一筆軍糧在中越邊境讓匪寇給劫了。”

“賊喊捉賊!”唐炯訝然道,“好計!”

“卑職下午專門去了趟出事地點,位於開化府境內的一座山腳下。”杜元珪的臉上帶著怒意,沉聲道,“確實是個被劫的現場,而且那裏有老百姓看到了糧草被劫的過程,但是去附近山頭查找時,並沒發現匪寇。”

“喬致中端的是老奸巨猾。”唐炯喟歎道,“軍糧上麵若是找不到突破口,軍餉就更難查了。”

“卑職覺得,動不得喬致中,那就從武得全下手。”杜元珪眼裏精光一閃,“就說我們從開化府抓到了劫糧的匪寇,嚇一嚇他。”

唐炯是武將出身,沒有文官的猶豫,當即道:“連夜抓捕,逼他招供!”

杜元珪等的就是這命令,咧嘴冷冷一笑,轉身跑了出去。

夏天的夜晚,深藍的天連雲朵都沒有,一輪透亮的月掛在天心,射出來的光照得大地青蒙蒙一片。杜元珪沒有帶火把,趁著月色,趕到武府,一腳踹開門,帶兵闖了進去。武得全在睡夢中被驚醒後,從臥房裏出來時,杜元珪提著把九環刀,已然站在大院裏了。

武府的家小看到這一幕,料知是出事了,紛紛把目光移向武得全。武得全強作鎮定,回頭笑著對家人道:“沒事的,你們都回去休息吧,這裏由我來處理。”

待家人陸續回屋去後,武得全這才問道:“你是什麼人,緣何闖我府上?”

杜元珪冷冷地道:“巡撫大人帳下杜元珪便是,大人請你走一趟。”

武得全暗自一震:“巡撫大人白天不是來過了嗎,何以這麼晚了還要我過去?”

“你說呢?”杜元珪目光如刀,“若無證據,大人會叫我來逮捕你嗎?”

武得全臉色大變:“我要見喬大人!”

杜元珪冷笑道:“喬致中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你以為他還能保護你嗎?帶走!”一聲厲喝,士兵三步並作兩步,不由分說,就把武得全雙手反剪帶了出去。

巡撫衙門的刑事房裏,一盆炭火燒得滋滋作響,使得這個狹窄的房間裏悶熱異常,再加上各種刑具特殊的異味,以及若有若無的血腥味,讓這間房子顯得陰森可怖,甫踏入裏麵,聞到這裏的氣息,便毛骨悚然。

武得全做夢也沒想到會被他們帶到這裏來,這意味著什麼呢?是否意味著他們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他瞟了眼坐在桌前的唐炯,唐炯的臉看上去像塊生鐵一樣,在幽暗的光線中散發著暗紅的光,感覺不到溫度,深沉得可怕。

“坐下吧。”唐炯淡淡地說了一句,後麵的杜元珪將武得全一推,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踉蹌了幾步,猶豫了一下,在唐炯的對麵坐了下來。

“你知道為何把你請到這裏來嗎?”唐炯依然毫無表情。

“為……”武得全緊張地道,“為什麼?”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唐炯目光一轉,瞄了下火堆上烤紅的刑具,“人都是有尊嚴的,更何況是督糧道的道台大人?彼此都是同僚,我不想做得太難堪。”

“我……”

“杜將軍剛剛從中越邊境的開化府回來。”唐炯的眼色突然變得淩厲起來,語氣似乎也帶了些殺氣,“好一場賊喊捉賊的把戲啊,為了一己私利,侵吞將士們的血汗錢,不惜導演如此一場戲,請問道台大人,這與強盜何異,拿著此等不義之財,你晚上還睡得安穩嗎?”

武得全的身體已然被汗水濕透,他忍不住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開……開化府沒有匪寇,巡……巡撫大人你不能信口開河啊!”

唐炯憤怒地站了起來,用力地一拍桌子,倏地大喝道:“我說過開化府有匪寇了嗎?讓官兵扮作匪寇,假裝軍糧被劫,此事要是上報朝廷,你知道是什麼罪名嗎?前方將士在浴血與洋人拚殺,後方的供給便是他們活下去的保障,你敢從中取利,喪盡天良,判你個淩遲也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