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2 / 3)

法軍蠻橫慣了,仗著手裏持著槍械,沒將這些百姓放在眼裏,隻見其中一名士兵,“砰、砰”開了兩槍,子彈落在孔孝綱的跟前,濺起一地的塵土。

席茂之見狀,暗吃了一驚,心想看這情形,怕是難以善了。孔孝綱心下雖驚,但他也不是個善茬兒,拍了拍濺在身上的塵土,瞪著眼道:“孫子,真以為爺爺不會動手是吧?”把刀一揚就要上前去。席茂之怕鬧出人命來,急忙一把將他拉住:“三弟,硬拚不是辦法,去把他們那幾車槍械彈藥搶了便是。”

孔孝綱一聽,忍著怒意,帶著百姓呼嘯而去。繞了個圈,衝入法軍駐地,把那五車槍械搶了出來。法軍以為那些百姓被他們嚇退了,回到駐所時,才發現東西讓人搶走了,急得哇哇大叫,趕出去追。

唐炯在暗處看得分明,回頭吩咐一名士卒道:“帶一隊人馬,通知當地厘金局,協助百姓,扣了法國人的車。”

厘金局是邊關收取厘金、查驗貨物的機構,他們有責任扣押危險物品入境,由他們出麵合情合理,就在孔孝綱等人與法軍在貨車的兩端相持不下時,厘金局帶著清兵到了,說是你們也別吵了,這批槍支暫時我們收押了,也不管法軍願不願意,拉了車就走。

這下徹底把法軍激怒了,揚言若不交還貨物,將不惜動用武力,要在中國境內開戰。

方蘇雅接到此消息時,正在領事府裏跟本沙明喝酒,喝的還是狼翻鍋,說這酒帶勁兒。本沙明出身法國貴族,人長得瘦小,身體素質也沒方蘇雅好,一口下去,立即嗆了出來,連忙擺手道:“這酒太烈,我恐怕是無福消受!”

方蘇雅哈哈一笑:“那麼我也不逼你了,我這裏還有紅酒,我們各喝各的吧。”吩咐隨從去取了瓶法國紅酒來,剛剛啟開塞子,就聽到有人來報說,運入中國的槍支被扣押了。

本沙明一聽,勃然大怒:“好大的膽子,連我們的貨也敢扣!”

方蘇雅卻是好整以暇地擺擺手,示意本沙明莫怒:“這是中國的官員在試探我們,要看看我們有什麼反應。”

本沙明道:“方先生打算如何應對?”

方蘇雅摸了摸嘴上的八字須,眼皮一抬,冷冷地道:“命令我軍,強行衝入厘金局,把貨搶出來,如遇反抗,格殺勿論!”

報信那人大聲應是,走了出去。本沙明聽了這命令,方才覺得解氣,“就該如此!”

“我就是要把事情鬧大。”方蘇雅淡淡一笑,“鬧大了才好談判,順道把我們建鐵路的事情談下來。”

“高明!”本沙明豎著大拇指道。

“不過近些年來,清政府從上到下,底氣都硬了不少,那慈禧老太後和小皇帝仗著有些家底了,常常與各國分庭抗禮。”方蘇雅喝了口酒,咂了咂嘴道,“這次我們去硬搶,他們估計也不會善罷甘休。”

本沙明眉頭一沉:“他們莫非敢和我們對著幹?”

“說到底,這是一場經濟戰,能否在雲南站穩腳跟,奪下礦業和鐵路的修築權,關鍵要看雙方的態度。”方蘇雅道,“兩國之間的事情,有時候也像兩個流氓打架一樣,看誰下手狠,才能震懾對方。岑毓英、唐炯那些人,都是從戰場上走過來的,他們非常明白這個道理。”

本沙明“嘿嘿”一聲怪笑,“以前我不了解方先生,認為您不過就是個喜歡遊曆、愛好攝影的文雅之人,今天我算是看明白了,您是笑裏藏刀,殺人於無形。”

方蘇雅一口飲盡杯裏的烈酒,叫道:“好酒!”

夜深了,厘金局自扣押了那批槍械之後,仿佛手裏拿了個燙手的山芋,坐立不安。

寒風在屋外呼呼地刮著,漆黑如墨的夜好似一隻龐大的怪獸,吞噬著世間的光明。雪片不知何時悄然落下,洋洋灑灑地落下大地。

夜更冷了,院子裏守著那批槍支的清兵把兵器揣在懷裏,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屋裏麵雖然生著火,可依然抵禦不了寒意,特別是厘金局的那官員,不知是冷還是恐懼,兩條腿一直哆嗦著,兩眼時時地留意著外麵的動靜,每一個輕微的響動,都能使他的神經陡然緊繃。

唐炯和鮑超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麵,鎮定如常,對他們來說,戰爭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努力了犧牲了,最後還是失敗了。如果今晚法國人真的敢持槍硬闖,這一仗該怎麼打,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唐炯回頭看了眼鮑超,鮑超的臉是灰色的,但目光卻依然堅毅無比,他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好像在說,我們在越南尚且打敗過他們一次,今在自己的國土上,懼他何來?

門外傳來一聲呼喝,緊接著便是“突、突、突”的一陣連環槍響。厘金局的官員驚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唐炯回頭朝他看了一眼,“莫怕,在這裏坐著便是。”

話落間,隻聽孔孝綱一聲大喝:“給老子打!”

槍聲大作,槍火在黑暗中不停地閃爍著,像是過年時燃放的鞭炮,隻是眼前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叫人驚心動魄。

不一會兒,槍聲漸歇,一陣嘈雜聲後,孔孝綱和席茂之大步走進來。唐炯沉聲問道:“如何?”

席茂之道:“打死了對方一人,我方死了三人,貨給他們搶走了。”

“怎麼辦?”厘金局的官員驚恐地看向唐炯,神色慌亂。

“沒你的事了。”唐炯起身,“去置辦三具上好的棺材,帶著犧牲的三位兄弟,回昆明!”

“明白。”席茂之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席某這就差人去辦。”

雪下了一夜,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明時分,雪花依舊在飄著,席茂之、孔孝綱領著一小隊清兵,護送三具棺木,徐徐地走出這座邊關小城,老百姓自發地前來相送,一臉的憤然之色。及至城門時,孔孝綱倏地回頭,朝著百姓大喊道:“黃毛鬼殺我同胞,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百姓的情緒頓時被激發了出來,高喊:“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喊聲透過寒風,透過白茫茫的天地,直達天際。

席茂之看著憤怒的百姓,振臂高呼:“黃毛鬼持械入境,殺我將士,此事一定要討個說法,可有人敢隨我們去昆明,把這口氣爭回來!”

“走!走!”幾個義憤填膺的百姓帶頭走了出來。如此連續兩日,所經之處,加入的百姓越來越多,抵達昆明的時候,已然形成一支浩浩蕩蕩數百人的隊伍。

唐炯早已交代守城官,守卒見那一撥人入城,隻當作沒看見,放了他們進去,一場更大的風波,即將在昆明城裏爆發!

入了城後,唐炯馬不停蹄地趕往總督府,向岑毓英請示:“人已經到了,下一步如何行事?”

“百姓怕官府,官府怕洋人,洋人怕百姓。”岑毓英自嘲地笑了一聲,道,“那麼對付洋人的大事就隻能交給百姓了,想辦法煽動更多的百姓加入進來,讓洋人坐立不安,叫他們明白這是在中國,不是他家的後院!”

待唐炯出去後,岑毓英又交代幕僚趙藩道:“去通知一下王熾,叫他做好競標的準備,這場戰爭打響了。”

趙藩出去後沒多久,孫毓汶就到了,從他的急促的腳步以及陰沉的表情中可以看得出來,他是來問罪的。

“這是你指使的嗎?”孫毓汶鐵著臉問。

岑毓英走到椅子前坐下,暗暗地吸了口氣,最近不知為何,情緒一激動,心口就會發痛,他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後,這才說道:“司空大人,洋人帶武器入境,非同小可,必須阻止。這回你縱容了他們攜帶武器,下回他們就開始殺人了。”

“你知道如此做的後果嗎?”孫毓汶氣憤地看著他道,“洋人會惱羞成怒,昆明會亂,局麵有可能會不堪收拾。”

“我知道。”岑毓英淡淡地道,“這本來就是一場拉鋸戰。”

孫毓汶看著他的表情,突然一拍桌子,“知道你還如此做?你就不怕皇上摘了你的頂戴,取了你的人頭!”

岑毓英聞言,隻覺心口又傳來一陣隱痛,他暗咬了咬牙,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不怕司空大人笑話,在年輕的時候,我十分看重官位,想盡了法子往上爬,先後在貴州、雲南、福建擔任巡撫,像一個苦行僧,遊曆遍世間,看盡了民間疾苦,對名利倒是看淡了。況且如今上了年紀,已是將死之人,就算是皇上要摘了我的頂戴,取了我的項上人頭,又有何所畏懼?”

“此事你是要做到底了?”

岑毓英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他的臉色卻分明在告訴孫毓汶,隻要洋人不服軟,他就不後退。

孫毓汶悻悻然地走了,岑毓英看著他出去的背影,灰白色的臉上突然湧上一抹紅潮,嘴一張吐出一口血來!

昆明城沸騰了,老百姓紛紛擁上街頭,舉著橫幅、喊著口號,要把洋人趕出中國去。

站在街頭,看著憤怒的人們,王熾的氣血亦翻湧起來,他轉身看向身邊的李耀庭:“我們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全城的百姓都和我們站在一起了!”

“可惜馬兄弟不在了。”李耀庭秀眉一動,喟然道,“要不然我們三兄弟又可以在這座城池裏並肩作戰了。”

“我一直以為,我們都老了,激情退卻,不會再如當初時的那樣,不顧一切地去拚搏。”王熾道,“現在看來,拚搏與年齡無關,與地位和錢財無關,隻要理想不滅,當初的情懷未改,便要奮鬥不息。”

說話間,王宏圖走過來道:“百姓擁向教堂去了,席伯伯問下一步如何行事?”

“砸!”王熾生硬地道,“把那些洋教堂都砸了,然後發動百姓,包圍領事府。”王宏圖激動地應了一聲,跑了開去。

“我們去趟礦務局。”王熾道,“現在到了讓我們的直接競爭對手膽戰心驚的時候了。”

李耀庭微微一笑:“現在礦民都是向著你的,民心所向,在這樣的仇洋浪潮中,是該讓本沙明重新審視自己了。”

礦務局督辦沈屈聽了王熾的意思,說道:“是該這麼做了,我一定全力配合。”

當下,馬上去向唐炯申請。唐炯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沈屈領命,奔赴東川。他在礦區任職多年,有深厚的根基,而且礦民拿了同慶豐墊付的工錢,過了個放心年,對王熾感恩戴德。因此沈屈一聲令下,礦民們立刻行動起來,與昆明城的百姓遙相呼應,也開始遊行示威,要把本沙明驅離礦區。

民間的諺語端的是老百姓知識的結晶,所謂洋人怕百姓果然不虛。本沙明見礦區與昆明城區的遊行連成一片,仿佛整個雲南的百姓都陷入了狂熱之中,他自己恰似滄海一粟,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恐懼,連忙跑去找方蘇雅,不想方蘇雅沒在領事府,說是去找岑毓英交涉去了。本沙明心想,方蘇雅非是尋常人物,他出馬了,相信很快就會帶來好消息,索性就在領事府等他回來罷了。

此時,方蘇雅正坐在總督府內,等著岑毓英出來見他。等了許久才見岑毓英徐徐地出來,不由冷笑道:“總督大人好大的架子啊!”

岑毓英在趙藩的陪同下,慢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抬目道:“非是本官架子大,實在是近來身體不適,怠慢了!”

方蘇雅以為這隻是托詞,大聲道:“總督大人,我今天正式告訴你,我們運武器入境,僅僅是出於安全考慮,並沒有對中方形成任何威脅,而你們的人扣押我方運送入境的貨物,並打死了我方士兵一名,此事相當嚴重,我要求你馬上下令平息這場風波,不然的話,真把我方惹惱了,一旦我方士兵出手還擊,昆明城將會變成戰場,這個後果你承擔不起。”

岑毓英無視他的恫嚇,卻是冷笑了一聲,問道:“領事大人知道本官參與過中法之戰嗎?”

方蘇雅一愣,反問道:“那又如何?”

岑毓英道:“在這個國家遇到危險的時候,我會不惜一切代價,捍衛它的完整。”

方蘇雅嘴上的八字須一翹,道:“這麼說來,總督大人不但無意平息風波,而且還有可能是這場風波的幕後推動者了?”

“你是個合格的外交官,善於利用語言抓對方的空隙。”岑毓英沉著臉道,“不過我要告訴你兩件事:其一,昆明城百姓憤然抗議,完全是自發的行為,他們是這座城池的主人,當外族進入,並在他們的地盤為所欲為的時候,他們的尊嚴和主權受到了嚴重的挑釁,他們的憤然是完全合理的,你要本官去處理,如何處理,幫著你們去打壓自己的百姓嗎?其二,中法停戰後,雙方製定的條約第三十五條明確規定,不得攜帶任何危險物品入境,不管你運送槍支進來是出於什麼目的,厘金局將其扣押,完全是遵照兩國條約行事。倒是你的軍隊,強行闖入厘金局,打殺我三人,搶走被扣押之物,性質惡劣,嚴重損害了我方利益。今天本官也鄭重警告於你,此事即便是捅到朝廷,也無濟於事,法不責眾,麵對這場轟轟烈烈的遊行,皇上也隻能從百姓的利益出發,保證他們的安全和利益。如果你不交出那批槍支,或者不退出雲南,決計討不了好處。”

方蘇雅極力地壓抑著怒火:“你真不怕昆明變成戰場嗎?”

岑毓英霍地起身,厲聲道:“你倒是試試!”

趙藩急急地從外麵走進來,見岑毓英正在發火,連忙停下腳步,愣在門口。岑毓英目光一抬,低喝道:“進來!”

趙藩入內,稟道:“啟稟大人,百姓燒毀了兩座教堂,正向領事府而去。”

岑毓英目光一轉,看向方蘇雅。方蘇雅已然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起身麵向岑毓英道:“你到底想要怎樣?”

岑毓英道:“事到如今,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運送槍支入境,你究竟是意欲何為?”

方蘇雅道:“我說了,是出於安全考慮。”

“是為了保證能順利執掌東川礦產吧?”岑毓英一下子把話挑開了,“入駐礦業,進而修建鐵路,一步一步掌握雲南的經濟權,這才是你們真正的目的,是嗎,領事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