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的秩序漸漸恢複了,本來住廳花園裏的廳長公館,盡先疏散到這個城市外邊的風景區去了。廳長的小汽車,也總是吸飽了油停候在廳門外麵。
有一個時期廳長沒來辦公,而那輛小汽車,卻以陷鼻梁,碎車窗,和癟了的輪子的姿態停在傳達室的甬道上了。
這輛車子的威風似乎遭了一次厄運。
有人說:“廳長住院了,跑警報時翻了車。”
這消息的傳來,雖然在還沒有熟識起來的同事之間,也都彼此交換了一個會心的微笑;默默地仿佛收獲到什麼禮物似的。
逢到星期一那天早晨作紀念周,在府裏照例是禮成散會,一個簡單而莊肅的儀式。而廳裏則必由廳長訓話一番,不隻是訓,每次還要罵,狠狠地罵一場,每次的臉,不隻是“八筒”那麼長,還要比“八筒”多兩筒那麼長。
幾個罵人的紀念周,也算教訓了我一件事:人生以服務為目的之外,似乎還必須養成一種有挨罵的本領,和聽訓的耳朵。做大官與作大事當然是兩件事,不過從這位廳長先生成就至今日看來,自不能把他由挨罵泰然到隨便罵人的一般過程的意義忽略過去的!
但是,我終於離去他,並且離去這個城市了。
我也決不會為著我的“成就”作過任何的打算,我更不會為著長臉孔的人祝福——像這樣的一位廳長先生,生成的一張“八筒”的麵相,還硬生生地裝了一封套的官樣的文章!
鄒教授
年青!多麼年青!真正年青!
年青的人在大學裏做教授是一件很光榮的事。反之,做教授而年紀或已就老的,那似乎是一種缺憾,不時興,也就不成其為走運得誌的事了。
鄒,就是屬於前者的一個,很光榮,而正走時運的一個青年的教授。
他從前在那個大學裏修過業,現在他就在那個大學裏教著書。
一個比我年紀較長的同事在我麵前介紹著他說:
“主任帶了一位新組長來——他就要來的。年青,得意,真可以算得是一個天子門生!
”
我到底是孤陋寡聞,我對於“天子門生”這句讚語,究竟還不大能夠摸清楚頭腦。
過了兩天,他果真來了。我們握手的時候,啊呀!他不是別人,原來還是一位舊相識:
在那個時候他還是穿著軍人的衣服,上著政治的課程;挾著經濟學大綱一類的書籍;寫著文藝的理論,抒‘隋的詩篇……“啊!我們多年不見了——”從我的心底進出了這麼一句我覺得是情不自禁的,歡慨交集的話語。
“嘻嘻嘻……”可是他僅隻這麼善於應付地,連牙齒也不肯露出一線地笑了笑。他的笑,引得我頗為窘迫。幸而他接了短短一句話:
“你的樣子倒沒有怎麼變。”他一邊說,一邊上下的打量著我。
我也學他笑了笑,但是我感到一種寵驚,也是一種慚愧;誰都要變的,為什麼單單我會不變呢?難道我真地沒有“變”一點點,一點點也不能“變”嗎?……幸而他的話又接了下去,為他的話作了注腳,為我清楚地解釋:
“你的這身衣服,好像還是當初在南京穿的那身吧?”他的話到此為止,說時,洽當地還配合著表示他記憶力不差的宛爾微笑。
聽了他的話,我不能再像第一次那麼學他的微笑了(我是什麼也學不來的一個蠢東西!)我恍然省悟過來了,我沒有變,因為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還是十年前的那一套舊衣服——現在已經破綻了,現在早已不時興了——衣服如此,自己生就的這一副寒傖的相貌,當然也會跟著“沒有怎麼變”的了。是的,此外我也無須再多告訴我的境遇了,如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他在南岸買了一塊地皮,蓋了幾間不很像樣的房子,每個星期在學校裏隻上四小時的課……等等。
因為自慚形穢,我們之間的對話,不久就告竭了。
不知道那一位不很識相的同事問過他——我後來聽說的——依禮貌上講,也許是不該這般問的:
“鄒先生!請問您是學什麼的?”
“學校畢業以後,我在德國留了幾年學。”
他這種所答非所問的態度,也許正是一個青年的,留過學的,大學教授的本色吧。
沒過幾天,他便提著一個小皮箱,挾著一本很厚很厚的洋裝書走了。
現在我所知道的他的消息,就是他仍舊在他的母校裏做教授,擔任著每周最多不會超過四小時的英文課。他學的不是軍事,不是政治,不是經濟,不是文藝理論,不是抒情詩歌的,是國際外交,是天下大事的新著,往往在一種新的雜誌上占著第一頁的篇幅發表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