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
在報紙上發現了一條探詢我的住址的小通訊,這還是少有的一次。那三個具名的人我都沒見過麵,不過他的名字並不是生疏的。
當天傍晚,我決定先去訪問他們:心裏卻忐忑著有些不安。因為不久以前我寫了一篇關於當地的印象記,說不定要引起一部分人的誤會,而惹到麻煩也未可知。
我到了他們那裏:一個小小的院子裏隻有一並排的分了明暗的四間房子。三個人中隻有兩個住在這裏,我來的時刻,他們卻都在著。我們一見麵便各自介紹著自己,並沒有一點客套,所在立刻就無拘無束地像舊相識的一般了。
三個人之中有一位穿著長衫,唯有他和我對話的次數最多,一問一答,都是關於年齡、籍貫、做過什麼事等等,不由地使我神經過敏起來地想:這裏莫非是一個秘密的警訊所嗎?
當他談起那篇散文的時刻,我更加懷疑了;但是我卻毫無猶豫地承認了說:
“是的,是我寫的。也許最初的印象不大容易準確罷。”
“不。我和你同感;我覺得似乎還不夠。”他說,還很輕快的笑了。
我的心,於是也輕鬆了下來,又開始談了許多別的話題。他喜歡詩,可是在這方麵我就啞無以應了。隻望著他的小條案上陳列著一函一函的線裝集子,和平裝書,和幾本稿冊,和一本新舊約。我的眼睛望著他們,我的心裏卻好像要說,這些折磨了多少人,欺騙了多少人,而又花了多少人的心血的東西呀!
這一次的晤會,使我一次認識了三個純潔可愛的青年人;他們有熱情,有理想,還充沛著使理想能夠盡量追求實現,使熱情能夠盡量拓展流布的力量。他們三個朋友是詩人,我相信著他們三個還能成為許多許多人的友人的。
此後,我時常去看他們,我知道了他們的幾個筆名,還讀到他們不少的得意的詩作入完整的有如全璧,纖巧的有如雕繡,激壯的有如號笳……有一次去,那穿長衫的一位已經病了好幾天了。他的母親憂愁地坐在床邊,那兩個友人也垂著頭很少說話。
他的病狀是高熱和腹痛。我疑慮著也許是那最討厭而最需要調養的傷寒病症。
我試著建議應該把他送到醫院裏去。因為我看見他的周遭放著各式各樣的食物,甚至於枕頭邊,鋪蓋上,都撒落一些栗子、花生、核桃糖、牛肉幹之類的難於消化的東西,這對於一個病人,尤其是患傷寒症者,實在是太危險了!
“送你到醫院裏去住住好吧?我也跟著你去。”他的母親問他,卻又轉向著我:
“醫院裏頂好哇!是不是?”
我馬上點頭。
“有沒有桔子水,蘇達水吃?”他忽然在床上睜大了眼睛問。
“有的,有的。醫院裏才有桔子水,蘇達水吃。”
“啊!我要吃桔子水!……姆媽!我要吃蘇達水!……姆媽!桔子水,蘇達水多好吃呀!”
他陡然這樣連聲呼叫著,我們幾個都麵麵相覷起來了。沒有誰敢斷定他是不是已經答應了可以送他進醫院的意思。
——譫語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我們心裏好像沉墜著一塊鉛鐵似的不敢問誰。
過了不久,他沒有人院,病居然漸漸地好起來了。
我再去探望他,一見了他便想起那次他要吃桔子水的呼聲。他現在還躺在床上休息著,臉已清臒了不少,但是微微的笑容卻很好看(當然,他不會猜到我此刻心裏在想見著什麼事的)。他笑著,原是在笑他的母親:她不知從那兒學會了一種似乎是軍隊裏常唱的進行曲子,在房裏邊唱著多多多……咪咪咪……多索多索……咪咪咪,邊踏著步子,邊望著她的兒子——她還沒有認識的一個青年的詩人。
他呢?不知道是否在笑著這麼樣的一個母親:愚笨,傻氣,而天真?
在我的腦子裏忽然湧浮出一串的泡沫,好像開了一個啤酒瓶子似的,那泡沫追擠著泡沫,仿佛是在唼唼地小語著:
熱病——桔子水——青年——詩人——熱病——桔……(原載《現代文藝》5卷5期1942年8月25日,標題為編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