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到這裏來報仇嗎,——你這瘋婆!”
女人正想退下來,並且在心裏預備著退下來之後又怎麼樣……但是陳國垂已經把全身的筋肉都繃得很緊,他看準著那女人的顳顬骨,猛力地一拳,女人雙手一鬆,丟下了孩子的紫黑色的小屍體,隨即撲的一聲跌倒下去,在地上翻動了一下,露出了蛇一樣蠟黃色的肚皮。
這一切都變動得非常利害,——陳浩然那老頭子給許多人前護後擁的送回福祿軒去了,那些強蠻的匪徒們——當心嗬!——則還是交由那一百多名的童子軍在看守著。
趁著林老師在旁——一切的情形林老師也並不是不知道——老頭子對地保陳百川責罵著說。
“今天的事又是你錯了!你怎麼把這些災民也捆縛了來?教我如何審判他們?如果是給我的兒子國宣做縣長,碰到了這樣的案子的話,就一定非從嚴究辦不可的啦!”
空氣突然轉變得非常嚴重,陳國垂知道自己出了禍事,不曉得躲進哪裏去,地保陳百川是一個燒香敲斷佛手的家夥,簡直不中用;除了林老師之外,處在這危難當頭的當兒,隻有大兒子國讓在旁,——國讓的身體太不行,精神缺乏,腦子不能用,一用就痛,對於這樣的事,簡直不知所措,自始至終就不曾發過一言一語。而況他今天往複一共跑了五十多裏的路程,疲累得要命,如果這裏有人為他放置了一口棺木,那他簡直樂得一倒身睡在那棺木的裏麵,說一聲“我倒願意這樣默默無聞的死了去!”
那末現在唯有聽林老師的高見了。但是林老師沉著臉,他似乎覺得很為難,他皺著眉頭說:
“要仔細考慮考慮,這是一條嚴重的人命案,辦起來,那是非同小可,況且,這許多人到底為什麼要把他們抓來?既然抓來了,到底能不能判定他們一個個都有罪,——譬如犯了搶劫一類的案子?但是我以為這些都不可能。”
“為什麼會弄成如此呢?……唉,我的確糊塗了,是的,這是決不可能的!”老頭子大大的懊悔著。
“你對他們說話的態度就軟弱得很,簡直並沒有當他們是犯法的來看,現在關鍵就在這裏,你是不是有辦法弄出各種的證據,把他們送到梅冷區公所,甚至縣城也好,並且要從頭到尾一隻腳‘踏實’他們,他們一動,就把他們一手打進酆都地獄去——有這樣的辦法沒有呢?”
“唉,這是怎麼樣?……而且,憑良心說吧,……”
“所以事情就在這裏弄糟了!他們也不是土匪,也不是什麼,是一些平常的災民,——不過他們之中,如果有一個稍為識得些時務,突然起來說話的話,那末會變成什麼局麵呢?——依我看來,他們是從五華,清遠等處流落到這邊來的,俗語說,‘三日乞丐,十日流氓’,‘足過三都,天上偷桃’,他們的見識會比我們來得少嗎?你既然不能指證他們有罪,那末現在就由他們來指證你了——你無故打死他們的人!”
這最末的一句把老頭子嚇得跳起來,他突然發暈了似的說:“該死!真是該死!唉,國宣嗬,如果今日有你在,我什麼都可以放手,你一定不像我這樣的糊塗!你怎麼又不回來看我一下?你去得太遠了呀!……”
原來林老師所說的話是故意嚇他的,當然這裏是有著不便吐露的企圖,但是他覺得剛才把這老家夥迫得太緊,——突然給他一提起了國宣的名字,想起了別的關係,如果不對那老頭子稍為放鬆一下,事實也似乎有所不容許;他於是轉變了計策,用和緩了一些的態度說:
“老人家,你放心,辦法是有的,總不成我林秀才做了你家的姻親,會看著你落井而不顧之嗎?”
“既然有辦法,你就得救我才好,自然這個恩德我就是死了也不會忘記,我要重重的答謝你!”
林老師對於這樣的話並沒有表示客氣,隻是冷冷地笑了笑,隨就喃喃地獨自斟酌的說:
“這個辦法……你讓我再想一想看呀!——喂,百川哥!”
“我在——有什麼事?”
“你立刻到榕樹腳那邊去吧——吩咐童子軍注意,不要讓那些人走脫一個,並且說等一等就有人來說話了,你立即去吧!”
把地保打發走了之後,隨即用嘴巴附著那老頭子的耳朵低聲地說:“如果他們之中有一個給走脫了去,那末這個人一定是控告去的了!”
他於是告訴了老頭子許多的計劃,——老頭子解了圍,沒有什麼話說,一味兒隻是把頭兒點著,點著,……“再好也莫過於這樣辦了,”林老師又說,“至於其他的呢,那不要緊,我的人手很多,現在梅冷公安局,區公所,善後委員會,還有汕尾鹽務分局,哪一處沒有我的耳目在,——有什麼可以擔心的羅!千斤擔都由我一人擔上好了!”
林老師告訴他的本來是一種計謀,但是他並不看它是計謀,他要把這件事當為自己本來就決意這樣做一樣的做去,這裏沒有什麼必須隱藏的秘密,無論對什麼人都可以坦然地表明,——因為,他的確不能不對這一次應付災民的事表示極大的遺憾,不過他已經有了補救的法子了,哪一種的人,天定叫他去做哪一種的事,這的確和一個人生成的性格有關;聽人家說,應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這叫做明理而行,有什麼稀罕呢!必須說,因為自己知道非這樣做不可,隻要自己覺得隻有這樣做是對的,那末就是和別的道理有點距離,也沒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