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轎夫在大灰町那邊埋頭埋腦,專心致力地在拆卸轎子上的藍布以及各種的零件,都變了形,不說也不笑。
大概是在路上跑乏了。
許多人走到東邊的路口去等,看看所有到山上去的人們都斷斷續續的回來了,像打了敗仗似的,每一個都帶著尋端肇釁的暴躁的麵孔,童子軍則遠遠地落在後頭,——他們直到最後還接受了地保陳百川的指揮,竭盡了所有的力量,利用了身上帶著的洋麻繩,把那些“土匪”捆縛了三十一個,當為從戰場裏獲得的俘虜一樣,勝利地帶回村子裏來,——其餘的則把他們趕得七零八落,分散到別地去了。
村子東邊的大榕樹下,現在從山上回來的人們在那裏大開筵席,沒有什麼勁了,因為受了那些“土匪”的騷擾,不能在山上吃個痛快,大家都有點興致索然。——帶回來的三十多名“俘虜”,則把他們連結起來,縛牢在榕樹的橫根上。筵席吃完之後,一則肚子飽了,二則已經有了餘暇,這些“土匪”現在要怎樣處理呢?那最好——有人這樣提議了——還是把他們審判一下吧!……老頭子和大兒子國讓,二兒子國垂,並列地坐在臨時擺設下來的凳子上,儼然是一個法庭的樣子。林老師對於這件事也覺得很嚴重,他坐在另一邊做“陪審”,地保陳百川,不言而喻,他隻好拿著木棍子在等待著什麼時候須要動手——他執著“刑具”。陳大鵬大約已經回他們將軍山去了,此刻沒有在場。童子軍則有的在看守著受審判的“俘虜”們,有的散布在外圍的地方擔任站崗,維持秩序。
“你的姓名?”老頭子作著檢察官的樣子問話了。
以後每逢“檢察官”發出了一句簡單的問話,地保陳百川就立即把這簡單的問話製成了雷電冰雹,向那囚徒的頭子猛擊下來:“你叫什麼姓名?
你假?——你還不直說嗎?媽的,要老子饒你得等烏龜叫呀!說!從實的說,你這強盜!”
“沒有呀!……”這是一個比誰都生疏的——從未見過的赤身的瘦子,他的手隻是隨便縛著,沒有反剪,他皺著麵孔說,“我是好人,懇求太老爺慈心,饒了我,還有我的小孩子和女人,都是求乞的,我姓黃,叫做黃娘宇。”
“什麼地方人?”
“稟告太老爺,我們到這裏很遠,是五華。”
“為什麼要走的呢?”
“我們村子裏什麼也沒有了,不能住。”
“那末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東西了!——你們家裏有牛沒有?”
“以前養了兩隻山牛,一隻賣了,一隻過橋的時候跌落橋下,跌死了。”
“你的家裏常常有客人來嗎?你到小河邊捉魚沒有?
我看你很像一個捉魚的,記得在——什麼地方呀?——在小河邊看過你,你認得我嗎?”
“稟告太老爺,我看見你還是第一次。”
“你肚子很餓嗎?”
“兩天沒有吃東西了!”
“那末你站在一邊吧!……喂,那一個,——到這邊來吧!你叫什麼名字?什麼地方人?”
現在是一個給打落了鼻子的漢子,麵孔太黑,看不出年歲,滿身的泥土,顯得似乎很胖的樣子。童子軍很小心,而且洋繩子也充足,他們把這個人的頸子兩手以及腿子都牢牢的捆實了,洋繩子陷入了肉內,有些地方已經出了血,幾致不能把身子移動。
“我叫梁潭水,家在清遠。”
“你把女人都帶出來嗎?”
“稟告太老爺,沒有,我的女人在去年死了——但是留下了一個孩子。”
“很好,我正想詳細問一問他,——哪一個孩子是你的?”
“現在沒有了,孩子在半路上死了,幹淨了!”說著,他惡聲地作了一陣狂笑。
“那一邊的,喂,不錯,是你,到這邊來吧!”
現在是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她衣服破爛,幾致分不出布的顏色,頭發則蓬鬆地散披在麵龐上和肩背上,因為是女人,童子軍似乎對她有所憐憫,所以隻縛了一隻手。
“聽說你搶我們的東西,——人家在祭墓,但是你搶……”
“我不怕你怎麼說!我已經預備好了!我要跟……跟你拚命!是你們自己當土匪,你們搶了我的兒子,我的兒子讓你們用腳踩,踩得他腸頭打嘴裏出,踩得他骨頭變軟,踩得他死……”
老頭子今天太辛苦了,又碰到了這麼多的事,這個“審判”自始至終就不會叫他提起興味,他簡直非常的鬆懈,對於這個女人突然發出的野蠻而強暴的態度,直到這一刹那為止——還不曾有過半點的準備。
“就是你抱在手裏的一個?——怎麼不把他拋掉,死了還有用場,混蛋,你對我說假話啦!你抱來給我看看!”
女人用力地揮動了頭發,把散亂不堪的頭發都撥到後頸上,使她的凶惡的麵龐完全顯露,並且把背脊扼製得低低地,一副泛著黃色光焰的眼睛像攫取食物的鷹似的對那老頭子的麵孔迫射著,於是朝著老頭子的身邊沒命地直衝上去——“交給你!我們子母仔二人都交給你!——我要你們賠!你這殺千刀!雷劈你們子子孫孫九十九代!我要你們賠呀!……”
嚇得那老頭子麵孔發藍,舍棄了那木凳子想走,幾乎要摔了一交。
但是這邊陳國垂突然站起了那壯大可怕的身軀,把高高的前胸迫臨在女人的麵前,顫抖著嘴唇,作著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