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因為這裏的人手太缺少,而自己則實在也太乏力,——那末還是請林老師多跑一趟——由林老師去代達比較好吧……不過總不要忘記說,他原來就是一位遠近聞名的慈善家,他並不是存著什麼惡意要來對付那些災民。
林老師到榕樹腳這邊來了,他完全用了另一個人的態度,很和氣地對那些災民們說:
“……他原來就是一位遠近聞名的慈善家,——不過今日因為到他們祖宗的墳地去祭掃,又值你們在旁經過,有人忽然說你們是土匪,其實山上的土匪固然有,但也並不是你們,所以,這就是一種誤會!——現在什麼都非常明白了,你們是可憐的災民,而他呢,既然剛才是這麼說了,你們也就得相信!當然他是一位有錢有勢的人物,梅冷鎮,汕尾港,以及縣城所有的衙門機關,都和他很有來往。他的最小的兒子國宣——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說他的官級,恐怕於你們就不好懂,是在潮州,上杭,饒平過去——還要再遠些吧,那賓隆地方的軍隊裏當一個中尉書記,參謀是武,書記是文,那是再好沒有的位置了!至於我本人呢,你們一聽就明白,我是國宣的嶽父,是梅冷歸豐林林族的秀才,官名是林昆湖,這裏的人都稱我是林老師……說到他們的家財,本來沒有什麼足以對大家誇耀,不過他和別處的財主有點不同,他能夠把錢用來造橋,修路,救濟窮人,這一點就是他的好心腸,也就是他令人敬重的地方,——現在他決意拿出一筆款子,在他的本鄉,就是這裏羅岡村,設立一個災民收容所,此刻已經打發工人去買材料,限定三日內就要把這災民收容所搭架起來,以後你們也有地方住,也有飯吃可以很安樂的過日子,不過在這三日之內,你們男女大小,凡是會做的都得幫著做工,並且還要計給你們一點工錢呢,你們大家都歡喜了嗎?”
說完了,命令童子軍把他們身上捆縛著的繩子都解脫下來。
他們我看你,你看我的,互相交頭接語起來了:
“他怎麼說的呢?”
“他哄騙我們了!”
“恐怕這世界還有些好心腸的人呀!”
“不,這是鬼話!我們的人讓他們打死了,大家覺得怎麼樣——甘願嗎?”
“真的,甘願嗎?……你們想想看呀!——我們差點就要受他的騙了!”
“是的,大人們,你們打死了我們的人又怎麼辦呢?”
於是大家咆哮起來了,羅岡村人也正在準備著這場決鬥,誰都握著拳,卷著袖口。
“靜點!靜點!”林老師對於這樣的情形卻還沒有表示絕望,他極力地把他們壓服著;“你們相信著我吧——你們還有什麼不願意的地方嗎?那末盡管向我是問!喂,你們聽我的話!這個女人是不會死的,她不過因為肚子太餓,一跌下去就暈倒了,我已經叫人到梅冷去請醫生去了,等一等——喔,你們相信吧!也許能夠把她救活起來的,……至於那個孩子,我還要再加調查,是不是羅岡村人踏死的呢——而且我看他還有些活氣,隻要醫生一來,就知道了……”
大概他們都有點不相信吧,——不過不相信又怎樣呢?到底什麼人還想出了更好的法子沒有?為什麼每一個都變得默默地?……看嗬,那位好人已經叫人把剛才吃剩的飯菜都攤擺出來了!不吃嗎?肚子正餓得很呀!
“喂,孩子,你也得自己動手才好了!我管不了,我餓得很!”一個漢子一麵吞著攫奪過來的飯團一麵說。
“媽的,你們要搶嗎?在我手裏的也搶去了。”
“我拳頭比你大啦!我等著你!”一個特別壯大的漢子把一個裝豆腐幹的竹籃子霸占去了。
“我入肉你九十九代的老祖宗!
”什麼人已經動起手來了,並且有什麼人已經給摔跌下來。
“嗬呀!……”有人哭喚起來了,不知是孩子還是女人。
但是一下子又靜默下來了。獠牙掀唇的大吞大嚼著,飯粒和肉屑從闊大的嘴邊丟下了,飯籮裏的瓷碗在叫囂,在互碰,在崩缺,裝菜湯的盆為一隻黑色的手所攫奪——在空中屁股向天的倒掛著,鼻尖、兩頰都黏著透明的粉絲,薄薄而藍色的蔥葉子在上下唇緊貼著,濃白而富有油膩的肉湯淋濕了破爛的前襟,粗而堅硬的胡子頂著細微的或者尖的三角的碎骨,……靜默下來了,真的靜默下來了,榕樹的黃葉子咯的一聲脫開了樹枝,咯的一聲跌落在石板上,也可以清楚地聽得見。
趁著這些人在幻夢中掙紮著的當兒,另一邊卻悄悄地展開了急促而緊張的場麵:有四個體壯力強的漢子同時動手,用了做賊般的最快捷的手法,仿佛天地已經暈黑了——這晶亮的太陽光並不足以使他們看得見似的突著雙眼,把那“子母仔”兩具屍首抬到側邊的幹草堆那邊去了,這四個人的影子在幹草堆的背麵那邊消失了很久之後,這才重又出現了來,各都笑笑地拍著雙手——手裏似乎剛才正弄上了許多塵土一般。當他們在進行著這件事的時候,這集中在榕樹腳下的數百人向著災民那邊砌起又高又厚的牆堵來,阻止災民們的銳利的視線的橫襲,——過了一會,有人向災民們宣布現在請他們都搬進村子裏去,在福祿軒南邊相連接的一幅因為距離村子太近,不勝雞狗的踐踏之故而荒廢了的旱園子裏,用公家往常在做紅白事的時候應用的東西,臨時蓋起布棚子來,叫他們在那裏暫歇一下。——童子軍和羅岡村(還有少數的將軍山人)的數百群眾在他們的背後簇擁著,擠得很密。而那些災民,對於那榕樹腳似乎並沒有表現他們的依戀;他們的肚子就是不全飽,也有七八成,眼睛看到和耳朵聽到的都是這麼的一種紛亂的、短暫的、甚至完全沒有讓人思索的餘地的情景,除了莫名其妙地當必須唾罵的時候唾罵過了之後,找不到可以爭論的題目,那末他們現在對於那連痕跡都不容易看到的“子母仔”兩具屍首是什麼感觸也沒有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