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那邊的嚴肅的空氣,經過了這些無從扼製的聲浪一次兩次的侵蝕,至少褪了色,恐怕還要緊緊的收縮起來,最終是給那高漲的聲浪來了一個總的否定,好幾位紳士們正如螞蟻受了水的包圍,現在連最後所據守的這一點幹地也終於落陷了。那嘈雜的高漲得可怕的聲浪把他們衝激起來,要使他們也不能自主地隨著那高高的浪頭到處漂浮,……“這是什麼亂子呀?”老頭子匆匆地把祭祀的節目結束下來,急得皺起了眉頭。

“我看一看去!”地保陳百川自告奮勇。

他於是擺動著雙手,在那厚厚的人堆裏打開了一條路,他的耳朵又精警,雙眼又晶明,還不曾衝出重圍,就已經把一切的情況清楚地加以判定——原來是,俗語說人變地變!不知那一處所發生了饑饉的災荒,現在是漫山遍野地爬出了這麼多的凶狠狠的災民,他們半點也不知羞恥,瞪著貪饞的銳眼,張開著嘴巴,滴著涎沫,還帶著布袋籮筐之類,膽敢向著這神聖莊嚴的祭禮企圖掠奪,實行包圍,……“你們把這些土匪們都捉來吧!把這些土匪們……”

地保陳百川用腳跟沉重地踹著泥土,漲著麵孔,在那裏狂暴地直跳起來。

“捉呀!把這些土匪們都捉來吧!土匪們!”

“把這些土匪們!土匪們!”

“捉呀!……”

像在麥田裏起了一陣颶風似的,密密地擠著的人頭,各都為一種愚蠢的直覺所指使,發瘋了似的亂碰亂撞,又毫無自主地東歪西倒起來,幾乎自相踐踏了。

“把這些土匪們……”

“土匪們……”

人堆裏的聲浪更加洶湧起來了。現在,人和人的緊貼著的衝突已經弛緩了一些,腿子臂膊,這些交織著的,軋礫著的,都已經鬆解了,等到每人平均所占已經有兩尺以上的空地的時候,他們的眼睛可以察看,腦子可以運用,耳朵也聰敏了好一些,於是形成了大體上已經一致的動向,朝著山阜上的災民這邊衝了過來。——災民們似乎並不怎麼反抗,願意俯首就擒,除了女人和孩子們悲慘地失聲地在號哭,表示了他們的恐慌之外,其餘一些較為堅定的漢子們,對於這個襲擊就表示了坦然的態度。因為他們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向別的人們訴說,即使這訴說是完全無效的吧,——他們所要的不過是吃剩下來的東西,當然這已經是卑賤到極點了,然而他們要活嗬!而所要求於人者隻不過一點點!

他們軟弱地,廢弛地忍受這洶湧的波濤的來襲。有一個瘦小,赤色的臂膊晶亮地在太陽光裏刺目地起著反射的漢子,給四個人用缽子般大的拳頭亂揍著,同時有一個小孩子給毆打得額角青腫,鼻子出血,還有一個瘦骨落肉的高個子在六七個人的圍攻之下好像一口布袋給人扯著在那裏裝麥子似的幻夢地喘息著,——為這些情形所激動的一些漢子,他們強健起來了,膽壯起來了,有三個漢子合在一起,把一個羅岡村人圍攻下來,他們青著臉孔,露著牙齒,用力的臂膊索索地在抖動著,——另外,一個女人,發出尖銳的聲音,披散著頭發,把背脊扼製得低低地,正和一個羅岡村人作著堅強不屈的苦鬥,……但羅岡村人像一個浪頭逐過一個浪頭似的加上來了,他們熱烈地鼓噪著,一個個滲進了災民的隊伍裏,他們居高臨下,仿佛在執行著一種懲罰似的,理直氣壯地打擊著任何一個災民。

災民們有一半倒下了,給踐踏在腳底下,許多破爛的衣物,籮子和竹筐,給拋到半空裏去,女人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孩子在那滿鋪著三角石的山地上亂滾。孩子的大大的頭係在那小小的頸上,恰如大大的瓜係在小小的藤上似的,在女人的身邊倒掛著,動蕩著,——這邊那邊,童子軍用著木棍子,早就給卷進了這戰鬥的漩渦裏,而跟著來的狗們,論起戰鬥力來,還要比童子軍來得強些,……陳浩然那老頭子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祭台那邊,給人堆裏的漩渦兒卷到水田邊來,他哭喪著臉,揮著手,力竭聲嘶地在叫著:

“媽……孑孑……”

“致……和……”

媽孑孑和致和是他的兩個轎夫的名字,他叫他們趕快把轎子弄好,立即就回轉到羅岡村去。

“我們今天是大大的失策了,你知道嗎?”老頭子有意聳人聽聞似的說。

“今天有什麼呀?”地保陳百川回答。

老頭子沉默了好一會,對小鹿耳的高深莫測的大山脈環顧了一下,——這大山脈向來是山賊的巢穴,是誰都知道的……老頭子簡直鐵青了臉,戰抖著嗓子說:“我們必須立刻就走嗬!”

“我們不在老祖的墳前吃席嗎?”

“混帳!你始終不說,這大祭禮必得在我們羅岡村的祠堂裏舉行才對!才穩當!我要把今天的席延遲到晚上才開,你將怎麼辦?”

這時候,林老師和陳大鵬都已經恍悟過來了,大家暗自地點著頭。

“對的呀!……”

老頭子的轎子最先回到村子裏來了,他匆匆地跨出了轎篙子,把許多迎接他的家人們都置之不理,開口第一聲就問:“後麵的人都已經到齊了嗎?”

許多人都莫名其妙,隻是低聲地互相問著:“怎麼一回事呀?”

老頭子也不恐慌,也不惶亂,隻是在院子裏前後左右急促地往複不停的亂踱著,仿佛剛才還非常忿怒,現在就發泄了一口氣似的說:“老虎!饞狗!”

家裏的人覺得很奇怪,可是誰都不敢向他尋問,——自從老太太死後,在全家的兒媳們之間,老頭子有時候簡直就成為一個不可知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