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然那老頭子從轎子裏爬出來了,前麵的轎夫把轎篙子放下來,後麵的那個卻拚命地把轎篙子頂得很高,使轎身向前麵傾斜著,似乎是把那老頭子倒了出來的一樣。

接著是林昆湖老師,再後就是陳大鵬那跛子了。老頭子剛剛跨出了轎篙子,正想要找一個人來詢問一聲什麼,卻突然碰見了地保陳百川,於是什麼也不想詢問了,隻叫陳百川到他所坐的轎子裏把羅經盤拿出來,——陳百川,老頭子,林老師,陳大鵬跛子,以及駝著背,再也不能把胸部挺起來的大隊長。當然老頭子和林老師則常常居在正中,幾個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簇擁著,到前後左右去勘察去了。

許久之後,才聚集在那白墳子背脊的正中上麵,——老頭子安一安羅經盤,匆促地還沒有把指南針弄對子午,就忽然發現了大不了的什麼似的,隨後從人堆裏指出一個人來,對他命令著說:

“——你把那邊的鋤子拿來吧!”

這邊的林老師看看老頭子不十分管得了那羅經盤的樣子,把羅經盤接了過來,對準著一看,嘴裏念著“癸山丁兼子午”,大隊長因為覺得有點無聊,隻好拔了一條紅腳草在手裏玩弄著。陳大鵬精警地眨著那薄薄的敏慧的眼皮,看看林老師手裏的羅經盤,又看看大隊長手裏的紅腳草,視線於是停在大隊長的半青紫的臉上,作著暖昧不明——然而絕對善意的微笑,仿佛趁著神不知鬼不覺的當兒,自己的身上多吃了一點虧也好,隻要肯讓他從那嚴重的戰陣裏解脫下來,那末什麼都可以無條件答應的一樣。

而陳百川則因為土地爺那邊的紅腳草,不知怎樣,忽然著了火,自己脫離出去,到土地爺那邊去救火去了,又因為草原上每一個角落裏都站滿了人;老頭子、林老師、陳大鵬、陳百川、大隊長,陳國讓等等這幾位頂要緊的人物,究竟有常常互相簇擁著或者站在一起沒有,那簡直也就無從判別了。

這樣沉鬱地混沌了好一會之後,這才慢慢的從中找出了一點端倪,紛亂嘈雜的人們似乎現在就已經找定了一個適當的立足地點,再也不像剛才的亂碰亂撞,三十餘台的祭席擺上了祭台的前麵,祭祀就開始了。

陳浩然做主祭,他的第二兒子國垂誦讀祭文,林老師則在旁唱禮:

“起——鼓——”

冬冬冬冬……小皮鼓輕佻地打了好幾下。

“動——樂——”

“底都打底都打”……又吹了好幾聲瀟灑的笛兒。

“華——引——”

“硼!——硼!——”把凶暴的火炮也燃起來了。

在這嚴肅的空氣中,許多人被強迫著死板板地在聽,死板板地在做,連那林老師唱禮的聲音也死板板地,仿佛不是從一個人的嘴裏發出的一樣。

在祭席的兩旁緊緊地擁擠著的人們,突然地起了一種騷動,嚴肅靜默的空氣裏這邊那邊,迸出了一些急激簡短,並且因為恐怕擾亂秩序的緣故而扼製得很低很低的聲音。但是亂子的根源似乎並不在這裏,總之,這裏所起的變化是迅急得很,那急激簡短的聲音一下子靜下來了,卻並不是說亂子已經終止。因為接著而起的是一種繁雜的簡直無從臆測的更可慮的聲音,這聲音並且在這邊那邊的蔓延起來,像一條詭譎的蛇,在最難窺破的地底裏不停地流竄著。

“今天實在熱鬧得很,恐怕已經有兩千人左右了。”

“你做夢!我們就是把羅岡村和將軍山兩村的人合在一起也沒有多少!”

“為什麼看起來這樣多,……我就有點不相信,這裏,那邊,嗬,這一幅草埔都裝滿了,兩裏內的小山上也站滿了人,……怎麼樣——那邊的童子軍在喊?……”

“不得了,不得了!童子軍和那裏的一堆人作起戰來了!”

“快些,到那邊去看一看呀!”

“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