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軍的旗順著南風的勢子招展著,而且潑啦潑啦的響,有時候翹起一個角子,有時候竟至全部卷成一團,但是一忽兒又招展起來了,而且又潑啦潑啦的響起來了。——這旗子,象征著這些少年人們一個個的天真活潑的靈魂,他們幾乎要歌唱起來,在這條路上榮耀地目空一切地跳躍著前進,——這條路畢竟是繞著山邊走,有時候雖則不免突然的低凹下去,但是有時候卻簡直比所有的一切都來得高些,童子軍的行列在這高高的山腰上橫掛著,閃閃爍爍,像一條純金的鏈子,上麵還飾著珍貴的玉珥,不要說是沿途一帶的居民,就是從最遠的地方也可以望見了,而那喇叭,它的熱烈而可喜的聲音現在就變了,變成了遠自外地買回來的高價的皮鞭似的,一聲聲,鞭打著四近的田野,鞭打著遠近的山阜,仿佛還嚴厲地威嚇著,再不許從任何處所發出回聲!
大約走了二十多裏遠的樣子,行列前進的方向改變了,不是朝著正北,已經朝著西北角岔開去,沿著那澎湃地奔瀉著的溪流——黃沙溪的岸畔走,在那蔭翳的林子裏,路徑是變成狹小了,並且蜿蜒地曲折起來,苦竹兒的綠葉揉拂著頭額,腳底下則無憐惜地把那些繁茂地掩沒了路石的含羞草踐踏得忍辱無聲地東翻西倒,——每逢在一個村莊的旁邊經過的時候,起初聽見了一陣狂烈的狗吠,接著是在禿脫了青草——白天裏為牲口所棲息的小樹叢下的黃土堆那邊,露出了好幾個黃的——甚至有比從樹枝上落下來的黃葉子更黃的人麵孔,羞澀地忸怩地眨著那膿白色的雙眼,再走近一些,就可以看到好幾個患黃疸病,或者瘧疾,或者橡皮腳的整日裏賦閑在家裏的漢子,以及一些金絲頸,大肚皮,露著赤條條身體的男女小孩子們。
童子軍還是第一遭跑長路,他們都覺得有點乏力,幾乎要偃旗,而鼓則早已息了,現在正在深綠的濃蔭下停歇下來,——大隊長的麵孔本來是青白中泛著壯年人的紅色,現在則變成了紫藍,一講究起姿勢來,他的胸部盡可以張得和雄雞一樣的挺,要是可以隨便的放鬆一下子,則簡直要像火油罐的薄薄的白鐵皮一樣,卡啦的一響,雄雞般挺著的胸部反過去,背脊像打一個括弧似的彎彎地一拱,馬上就要變成一個駝子了。現在他在一個四方石的上麵坐著,像一條泥蟲在抗拒著敵人的時候一樣,把長長的身體卷成一堆,一味兒隻管咳嗽,也沒有心機去呼吸那流蕩在溪邊與綠樹之間的最新鮮的空氣。隊員們說話談笑也似乎都不大起勁,隻是默默地有的在樹叢裏小便,有的臨著溪邊用手帕子洗臉,而那溪水的澎湃奔騰的聲音,似乎又一陣比一陣來得高漲,幾乎要掩沒了這疲乏的行列所有的呼吸和喘息的聲音。
那些原來和童子軍參雜在一起走的小孩子和閑人們,除了小孩子還在接攏著之外,有許多已經落後了,現在正在斷斷續續的趕了上來,抬祭席的和扛轎子的恐怕還離得更遠,因為小路徑是逶迤地在樹林裏流竄著走,一拐了彎,就是登上別處的高坡上去了望也望不見。這的確因為童子軍過於不懂得愛惜精力,一開步就乘風破浪,浩浩蕩蕩的走,以致把後麵的行列扯得七零八落,若斷若續,而他們自己正也有些不好過,象山澗裏的流水似的,漲得快也退得快,不過他們畢竟是一群元氣充足,精神活潑的小孩子,隻要歇息了一會,一切又很快地恢複了常態了。他們自動的歸了隊,弄得那把身體卷曲著打瞌睡的大隊長也不好意思不跟著站起來,把手裏在路上隨便拾得的綠枝子一揮,省得了叫一聲“開步走”,因為溪裏的水聲太高,奏起軍樂來也不會有什麼精彩,所以喇叭暫時決定不吹,銅鼓暫時不打,隻將兩把軍旗子扛著走就是,但是這在那些從林子裏爬出來的山民們看來,已經是多夠味兒的情景嗬!
行列現在從一處高高的斜坡上奔馳下來了,童子軍在這遼遠的長途中盡了他們最後的一分勇猛,向著他們的目的地飛奔直進,——這裏東、北、西三方都有些高低不等的小山阜在環圍著,沿著山麓一帶,打一個半弧形,是一線蘚苔般的黝綠的樹林,間或有一些爛瘡口似的赤爛爛的小屋子在參合著,無聲息地像一片荒涼的墳場。小山阜的後麵,小鹿耳的巍峨高聳的群峰在排列著,天上則蔚藍一片,看不見一點微雲,至於南麵,雖然有些比較高起的田畝或小樹林在作著阻梗,但是站在這裏,朝南而望,總可以說是居高臨下,連那遠遠的濱海一帶的山巒也可以隱約地望見,——有一條小小的流泉,不曉得發源於什麼處所,從北麵玲玲王郎王郎地跳躍而來,在田畝的旁邊通過的時候,特別發散了一陣陰冷的寒氣,把田裏的泥漿凍成了一些冰水,使插植著的禾苗,在腳脛上生起了紅色的茸毛來,以至慢慢的枯死。葫蘆草看看得了機會,在田徑上抖擻著精神,毫不客氣地,把壯健的橫根伸展到田裏去,而且普遍地布滿了,到處的挺起了利劍般的尖葉子,猶如戰勝軍在所獲的土地上強橫地插起來的旗幟,——那小小的流泉到了這裏就再也不明白它的去向,看來也確實有些險毒,從遠遠的地方特地跑到這裏來,把所有的禾田肆意地殘害了之後,就隱潛了自己的行蹤,不再令人知道了。而這些禾苗的主人們為什麼不到這裏來為他們的被難者伸雪一聲?恐怕正也成了自顧不暇的“白蝦”——聽說這裏山野一帶的瘴氣非常利害,忽而全家數口子都死得幹幹淨淨,外麵的人誰會去過問,也不是隻有天知道!和這些被殘害了的禾苗相連接,有一幅稍為高起的草原,長著又高又繁茂的紅腳草,草皮裏滿撤著泥濘未幹的蚯蚓的泥卷,——有一架從久遠的年代遺留下來,重修了又重修的白墳子,在這草原的南邊的一端,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不聲不響的躲著,這就是他們陳姓的祖宗的長眠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