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個提議立刻得了大家的讚同,——水溜口雖然和這裏相距很近,不過因為那墓地太遠,隊伍不能不早點出發的緣故,童子軍由校長——同時也是童子軍的大隊長——陳國讓帶領著,昨天下午就預先到了這裏,並且張起營幕來,在村子南麵的草埔上宿營。這裏那裏閃爍著他們勇猛可愛的黃色的影子,到處聽見他們的令人快活的喇叭聲,每當他們的隊長走過的時候,兩邊都噫噫噢噢的舉軍禮,——草埔上,一處處張掛著的尖尖的營幕,當夕陽西照,金光滿地的當兒,拖著長長的黑影,染著半邊美麗而威武的赭褐色。這是羅岡村從古至今未有的奇景,真的要使羅岡村的整個的容貌都變改了呢!

梅冷鎮歸豐林的紳士們,據說因為有了別的事,都不能來,隻有陳國宣的嶽父林昆湖先生,平素愛看風水,又喜歡黃沙約一帶的山地的景物,同時因為和羅岡村的人特別有來往些,沒有什麼拘執。陳浩然那老頭子特地去請他,他也是在昨天下午就到這裏來了。老頭子把許多的事情都交給別人去管,和他的大兒子國讓,四兒子國垂,五兒子國棟,帶著林老師在村子裏較為寬闊的地方散步,在族人的肅然敬畏的眼光中,以及在童子軍的無限止的敬禮中,東指西劃的高談闊論著。

第二天一早,東邊隻露出了微亮,金黃色的星兒還在碧空裏閃耀著,童子軍的喇叭用著熱烈而可喜的聲音響徹了霧氣籠罩著的曠野。接著,這裏那裏發現了宰豬宰羊的聲音,而所有各家的窗口或門板的縫隙裏,都露出了溫暖的燈光,為著要把全副的精力都應付在這寶貴的節日上麵,他們已經很早就從床鋪裏爬起來了。

這其間,碧空裏的星兒漸漸的褪了色,東方的天上正也漸漸的呈現出壯麗的赭紅,交談著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對方的麵孔。——西邊,小鹿耳山的半腰上橫掛著一幅純淨無疵的白雲,而南麵近海一帶的山巒,因為過於遙遠,看不出它們的輪廓,還隱潛在那幻夢一樣的濃白色的氣體中。但是這四邊的景物都在急速不斷地變化著,——一會兒,在福祿軒和陳浩然的正屋相接的大灰町上,已經湧現出了一大堆的紛亂雜張的人影,那數不清的人頭,在晨風的涼快的吹拂中,起著活躍的波濤,還夾帶著因為過於勤敏,用力的緣故而各自扼製得很低很低的聲音。出欄的牛,不像平日一樣,小主人不大去理會了,至多也不過撒一點禾稈子給它吃,或者用一條“牛鐐子”把它釘實在附近的草埔上,要告訴它說,小主人今日不能在這裏奉陪你了!它們都幹著喉嚨,發出沙啞的聲音在互相呼喚著,好幾隻狗似乎也懂得了今天的日子的不平常,在人堆裏纏夾不清的追逐著,戲玩著,——到了太陽上山的時候,不但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妥當,而且早飯也已經用過,那末是可以出發的時候了。

散布在村子南麵的草埔上的童子軍,很早就拆卸了所有張掛著的營幕,遇到吃飯,集合等事都應用起喇叭來,喇叭聲到處的充溢著,——正當七點的時候,隊伍已經從東邊的路口向北出動,童子軍由大隊長帶領著,走在行列的前頭,紅色的軍旗在南風裏飄揚著,所有的金屬物在初升的旭日的迫射中,反射出榮耀而刺目的光芒;悠揚的軍樂聲蕩過廣闊的田野,在山穀那邊遙遠地起著回應。無數的小孩子們也不顧行列的次序,散布在兩邊的路旁,以能和童子軍挨挨身子為榮似的,在童子軍的隊伍中夾雜著走,後麵接著來的原是豬、羊、鵝、鴨以及所有的祭席,但是那些空手的——也不管事也不抬祭席的人們,已經擁上了祭席的前頭;祭席有三十多台,後麵還有十多擔從外麵不能看得清楚的物品,以及臨時應用的器具等等在接連著,又請了兩個“吹班”,沿路一個打小皮鼓,一個吹笛兒,——押尾的就是那三頂藍布轎子了。坐轎的是林老師和陳浩然,還有陳大鵬那壞脾氣的跛子。行列中並且有許多狗也跟著走。

這行列離開了村子不遠,從一處密布著低矮的灌木叢一一而蔓草則長得比那灌木叢還要高——鎮日裏鬧蛇鬧蛙的低地裏,過了小溪流的石橋子,向東北爬上了那黃色泥土的山坡,於是就和那到梅冷鎮投市去的黃沙約一帶的居民的行列迎頭相衝了。

“兵!兵!……”

“學堂裏的學生軍!”

“從哪裏來的呀?”

黃沙約的居民們,雖然強悍而且好鬥,不過隻差一點見識比別人低,腦子比別人淤塞,每一個的肩上又給沉重的擔子壓著,在猛烈的陽光下,愚蠢地一無所知地皺著眉頭,卷著上下唇,張大著嘴巴,露出了牙齒,不能不呆住了,讓開了路,走出了路的兩邊,像碰見了歸豐林的田主爺爺們騎著的馬一樣,不過不能任意散布在羅岡村人所有的田圃上,更休說讓腳跟踏進了羅岡村人的麥田裏,因為,要仔細的看呀!羅岡村人現在出盡了所有的老少男女,和那“學生軍”的行列密密相接,他們穿著新的衣服,扇著扇子,在路上嬉嬉地笑著走。黃沙約的“山民”

們當心些吧!平常在這狹窄的路上一碰見了歸豐林的馬,你們對歸豐林的白縐縐的少爺們不能直接泄忿,卻遷怒在路邊的田圃上,不顧那麥的碧綠的嫩芽正在慢慢的滋長著,在上麵任意踐踏,習為慣例,現在可就不行了!羅岡村人有權力幹涉你們,要不是馴服地直著擔子在路邊站定著——因為路是要讓而田圃是再也不能踐踏的了——那末舉起眼來看吧,那裏不是正有一個黃沙約的山民,粗野地給按在路上敲打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