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悶呀!苦悶呀!讓我從心裏丟了吧!丟了郭元龍那怪樣子!讓我時刻的感覺著:我並不是為郭元龍個人而工作,讓我麻木;讓我減少一份痛苦!”

“你看雪!”周俊繼著說,“雪是嚴酷的,它是那樣冷,那樣潔淨,它象征著靈魂的一種苦難,一種冷的潔淨的苦難,就好像一個革命者的靈魂所受的苦難,……”

他停了一停。

“我讀過一篇小說。那小說裏所描寫的是一種黯淡的、荒涼的,革命者所遭遇的事件,也是雪一樣的既嚴酷又鮮麗的。我喜歡革命的痛苦的一麵,我同意那種既然做了一個戰士就沒有了笑的說法。笑如果不是輕浮,不是穢褻,也將是一種雪一樣的冷的潔淨的、痛苦而莊嚴的笑。同誌,鬥爭是殘酷的,我們呢,痛苦的時候就望著列寧,望著那金黃色的星!”

他走得變慢了些。雪不停的落下來,鵝絨似的飄著的雪,在他的堅決而絕望的眼睛的迫射中幻夢地一片片的落下來,落在屋頂上、樹幹上、田野上,用它們的冷而潔淨的閃光璀璨地相互輝映。

“革命,”他激動得幾乎要發狂了似的說,“它要拯救人,可是在某些問題上麵有時也委屈人。被革命的裁判委員會宣布死刑的人對於自己的死是默不置辯的,因為他知道,他的死也還是為了革命。因此我喜歡鬥爭的殘酷,我喜歡鬥爭的堅決和無情!”

林紀勳年紀比他小,他麵孔發紅,尖尖的鼻子,黑的很長的睫毛,一對熱情的眼睛火一樣的燃燒著。他穿一身短而合稱的棉軍服,把腰束得很緊,在走過那小小的田徑的時候,不時的有意地叫自己因了雪的陷落而跌倒,使結實而漂亮的姿影在雪的照映中發生閃動。周俊善感而悲戚地轉回頭伸手去攙他,眼眶裏簌簌地滴下了眼淚。

“再會吧,同誌!不,你不但是我的同誌,而且是我的朋友!讓郭元龍去說我們是小團結吧。受了委屈,算得什麼……再會,好好的工作,不要學我老是記著……痛苦的時候,就望著列寧,……”

於是和林紀勳緊緊地握手了。

射擊開始了,在九裏。

槍聲堅實地,尖銳地飛散在河的西岸,低空裏閃電似的流射出鐵的令人目眩的光焰。一堆堆掩藏在牆邊還未參加開火的戰士們,持著槍,佝僂著背脊像中午的貓似的眯著雙眼,朝著一個單一的方向,對那年輕的指揮員懷著無限深情似的珍重和作著等待,等待他的派遣,等待他在自己的行動上作出好與壞、堅定與動搖、勇猛與懦怯的結論來。用畢生的注意力在等待著,在那狹窄而破爛的街的兩邊,指揮員的命令叫他們敏感地小心地接連不斷的變換掩藏的位置,卻還是持著槍,佝僂著背脊,……用畢生的注意力在等待著。短而肥胖的機關槍的射擊手,戴的日本鋼盔,憂鬱地、灰暗地使自己沉醉在機關槍的木柄上麵。他把機關槍架在橋和街口中間的石板上。短而肥胖的身體和機關槍構成一條直線,機關槍像狼似的凶惡地迫視著前方,噴火口兩邊的空氣混著塵土、鐵一樣堅強地作著卷旋,子彈殼子流水似的嘩朗嘩朗地在石板上發響。這邊的射擊一停止,那邊日本人的機關槍就接踵的向這邊的機關槍陣地作反擊。戴日本鋼盔的射擊手側著身子讓他一大串的子彈用無比的強盛的威力擊落了他頭上相距約三分米的柳枝,柳枝一節節在寸斷,在紛飛。

九裏街上的市民都退到九仙和岡村方麵去了。周俊離開了人群,獨自個在那寂寞的街上匆匆地走著,緊張、無聊而且懊惱。他還是最初第一次參加這戰鬥場麵。他要在雜亂的槍聲和擲彈筒的吼聲中極力地使自己鎮靜,而且盡可能有意識地明白清楚地在戰鬥中認識自己的崗位。槍聲緊密地接連不斷,戰鬥在繼續著。一間關著門的商店被擲彈筒擊中而起火,戰士們冒著敵彈在河邊取水,撲滅那熊熊地燃燒起來的火焰。周俊被夾在那為了滅火而忙亂的戰士們的群中,潑水,努力擊碎門上阻隔著的木板,處理從商店裏搬出來的淩亂的貨物和用具,最後看著那火在一縷縷的白的濃煙中慢慢地熄滅下來。

群眾散布在田野裏,像潮水似的湧動著,他們仿佛被賦予著一種可笑的異樣的敏感,一聲叫喊,一個謠風,一顆小小的開花子的炸裂都可以叫他們發生嚴重的驚惶,頃刻之間被提心吊膽的懼怕心理所支配,通通作一個向後轉,又是雞飛狗跳的奔得四散。新四軍……給打垮下來了!嚴重的提心吊膽的懼怕心理這樣提出發問,……可是新四軍與日本軍隔河相處,中間發生的事情是流血,是驚心動魄的殘酷的戰爭!戰爭,曆史上虛幻地……或者從別的處所遠遠地傳聞著的,如今發生在吃飯、作息,普通的日子中間。一種新奇而欣幸的戰栗的情緒在麵孔上掠過,彼此之間仿佛作了一陣鼓勇,於是緊縮著上身,踮著腳,慢慢的又向著九裏街上靠攏。戰爭殷勤地千方百計地向他們作邀請,叫他們不管怎樣的難為情,怎樣的格格不相入,怎樣的企圖躲閃都不能辭退自己的位置。這是血的嚴重的邀請,這邀請給予他們疾病似的絕大的悵惘和痛苦,要他們改變自己,犧牲自己,以流血、殘酷的戰爭行為造福廣大的人群,……香草河靜靜的流著,像一條……帶子,累累地聯結著數不清的村落。這些村落永遠是那樣平淡、單調,單調得幾乎從他們之間不能區分出彼此。小河流、牛車篷、木橋、瓦屋,以至那雲霧似的、從遠到近、處處散布著、堆疊著的茅草蓬,都隻能夠給予人們單調的印象。那是比之地圖上所指示的它們的名稱、位置和方向都還更單調些的吧。……新四軍的兄弟們,在戰鬥中熟習這些村落,猶如熟習自己身上的鈕扣。這些小河流、牛車篷……這些村落,在他們腦子裏成為活的地圖;他們如魚得水的在自己的土壤上麵俯仰自如的遊泳,叫這些村落以及生活在這些村落中的人們也熟習他們,人們將驚異而歎服的鞏固了自己的信念。目擊新四軍作戰的英勇而感動,至於親摯地稱為自己的隊伍,而且叫自己也成為這隊伍的一個。……因而戰爭不斷的發生於這一村落和那一村落之間,戰爭將令人們提高自己,使他們驕傲而自尊;一個戰士的入伍以至戰死將令人豔羨得滴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