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指揮員客氣地很抱歉地作著笑臉,從橋的那邊一拐一拐地走下來,他低聲這樣問:“你是在郭元龍同誌的工作隊那邊的嗎?”
“是的。”周俊回答。
“那很好。這裏……馬上就要解決戰鬥了,這是很快的事情。可是寶堰方麵日本人的增援隊要開到這裏來也不會很久,……你馬上去動員群眾,要群眾趕快把我們的傷兵抬走,快些,去吧,去吧!”
年輕的指揮員——這個中等身材的漂亮的湖南人微笑的有趣的聲音,非常誠懇地、親呢地對周俊作著無限鼓勇。這微笑的有趣的聲音傳出來鐵般的一種堅凝的重量,周俊因了承受這重量而快樂地嚴重地弓著他的薄而修長的背,至於寬舒地一聲聲發出嗆咳來。
在那絲線一樣細小的濕漉漉的田徑上,周俊急急的走著,從香草河南岸發出的敵彈尖銳地叫鳴著,落在兩旁的水田裏,濺起高高的爛泥。敵彈像惡魔似的緊緊地尾隨在他的背後,在別的田徑上散亂地走著的群眾已經有三個中彈,倒下,像沉重的大石塊似的滾到水田裏去。
恐怖、紛亂,像可怕的無從醫治的瘋癇病,把群眾折磨著,沒有這樣一個有權力的人,他能夠下一道命令叫他們把恐怖散亂從身上去掉,叫他們立刻站起行列來,叫他們接受一個任務,叫他們前進,後退,在戰場上去進行血肉的戰爭,……在九裏,新四軍最初第一次和敵人作戰,最初第一次戰勝了敵人。他們以小小的一個連擊退了敵人一個中隊的進襲,從西來的敵人的一個中隊進不得九裏,在香草河的南岸,敵人整整的一個小隊被消滅了,繳獲了步槍、軍刀和戰馬,……第二天的早上,有兩個聯隊以上的日本兵他們來自珥陵、丹陽、白塔、金壇、珠琳、薛埠、南鎮街、白兔、寶堰和句容集中在九裏和延陵,在追索新四軍的兩個連。細雨迷朦中,他們在延陵街上第二次燃起了衝天的火焰,不到半個鍾頭的時間就把整個延陵徹底地完全毀滅了。火焰很快的熄下來,黃黑色的沉重的煙幕,悲哀地、低徊地抱著褐色的田野接吻,繚繞著,哭訴著,在香草河的高高的河根上,日本兵用機關槍掃射田野裏潮水般湧動的人群。
遊動在九裏西北的新四軍的兩個連,乘著寶堰的敵人向九裏開出的時候在襲擊寶堰。而當他們向著花山方向轉移的時候,卻遇見了敵人強大的馬隊。
細雨停止了,花山的尖頂壓著雲卷,紅腳草和山茶的氣味混和著令人顫抖的寒冷,從處處田野裏的血淋淋的屍體發散出來的血的氣味,在寒冷中傳出一種堅凝的寂寞,淒苦的情感,令人凜然地追慕那曆史的英雄突擊的偉業,用戰栗的虔敬置身於那紅的血,雪亮的刀,灰白、紫黑、褐、赭的戰馬,和那寂寞、淒苦的褐的田野互相輝映的畫景中。對著敵人和自己都給予神聖莊嚴的讚歎與歌誦。新四軍,小小的兩個連,在敵人的強大的馬隊的圍攻中,堅苦地衝過那長滿著毛刺球和枯死的野栗子的斑斕的山崗,有一排迷惑地貪戀地投入那龐大的狂風驟雨的馬隊裏麵,沒有一匹馬敢於放蹄在他們的身上踐過,沒有一個日本人敢於奮身阻遏在他們的正麵,手榴彈的炸裂和馬的狂驟互相衝激,直豎起來的馬,由於和手榴彈的爆炸發生合抱而至迷醉地麻木地掀落它頑強而自尊的騎者,高揚的手把雪亮的刀拋向空中。日本人下馬了,他們以縱身一躍的盛熾的戰鬥企圖對他們的敵手作痛快直截的搏鬥。這是好的,新四軍的指揮員不會吝嗇自己的身軀,去迎接那鋒利無比的日本軍刀的試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