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還是簇擁著,把門口弄得水泄不通……在兩個人的腑下擠出了一個散亂的頭發撒滿白雪的頭,滑溜著眼睛看了看郭元龍,滿足地用舌頭舔去了從頭上滴下來的雪水,又縮回去了。雪在下著,沒有風,還是鵝絨一樣的飄著,在半空裏卷旋著,快樂地在飛舞,有時像一致地喝彩似的撒下來,在白的天空中繚亂地閃著白的暗光,像最輕的金屬物似的簌簌地發出微聲,撒下來,撒下來,在帽子上,頭發上,刺一樣的胡子上,紅的濕漉漉的鼻子上,在那各式各樣的衣服上。人們有時會覺到怪異似的互相凝視著,一種原恕的善意的微笑在嘴角邊掠過,於是拍著手,搗著衣襟,摸著濕漉漉的鼻子。他們和分隊長、中隊長、政治戰士、指導員、以及更多的一天一天選拔出來或配備上去的新的幹部,而且和郭元龍一塊兒在等待著,……是的,好像是在等待著,等待著什麼呢?雪是不會停止的,還是下得更大。郭元龍——人家會信任他的,因為他勇敢,粗鹵而又精細地了解一切,他是從三年遊擊戰爭中出來的,他的身上有七個傷疤。他懂得作戰。在戰場上,當許多人心惶意亂,或者嚇得不敢抬頭的當兒,他的凶惡的深陷的眼睛會不可思議地給他們無限的鼓舞和安慰,而且自始至終的領導著他們。如果郭元龍不叫“幹”,不叫“出動”,卻老是緘著口,那麼,他們為了表示愛惜和尊敬,他們會對他發出詢問的。不過隻要跟著郭元龍在一塊,他們就懂得幹的時候幹,出動的時候出動,等待的時候等待了。郭元龍是不是已經分析了敵情呢?新四軍到底又消滅了一個什麼據點呢?還有那配合著日本人從背後攻來的頑固派……大家都說,“是不是請他們到這裏來,在距日本人一裏半的地方住一住,看一看茅山的雪景?”忿恨著,可是也不免發生一種鬆懈,覺得回到家裏去的好,或者由他們來試試看,也可以讓自己休息一下,而從日本人的手裏轉到中國人自己的手裏,也正如以前從中國人自己的手裏轉到日本人的手裏,都是半斤八兩,而且都是慣了的!新四軍不答應嗎,還是打他的遊擊去吧!至於……如果有誰下了命令叫回到家裏休息的話,那麼,即使得不到鼓掌,大家互相沉默著,裝出那靦腆的怪難為情的麵孔,也還是一種擁護,……雪下得更大了,從瓦礫場上重新草率地建築起來的瓦房子或草蓬子的屋頂都蓋上了厚厚的雪,都有一個清晰的令人一看而覺得愉快的圖畫一樣的角度,都顯出美麗而均齊的輪廓來。在那破爛的,處處重新建起,處處顯得草率,顯出準備著敵人一來就把整個的商店抬著走的樣子的。那破爛的街上,那狹窄的兩邊的屋簷互相銜接的巷裏,無數的戰士們的粗硬的腳,從破鞋子,從草鞋(連草鞋和破鞋子都沒有的就從腳底直接)發出熱力來,在那雜遝的布滿著全街道的黑色的大大的足印上把熱力保留著,使鵝絨一樣的雪慢慢的增加重量,往下麵陷落,冒出黑的石子,變作一絲絲的流水,混著泥漿,成為黑的溝渠,流動起來,無窮盡的散發著冷氣。
周俊無力地,衰頹地沿著破爛的街的屋簷下走,踏著從雪裏冒出來的黑的石塊,跳過去,傾斜著上身,踉蹌地然而矜持地用全力控製那快要跌倒似的劇烈地擺動著的身體,好幾次被固定地阻遏在擁擠的不能衝破的,而且一個個都野蠻地、凶惡地以盛怒的目光相向的人群中。……郭元龍呢?郭元龍的凶惡的叫聲以及他們一派洋洋得意的樣子在他的心裏倏忽的一掠過,他就要悲哀地感覺著難受的寂寞,他害怕這人群,甚至要從這人群遠遠的避開,因為這些戰士們為什麼而來,為什麼而集合成為這樣的龐大的隊伍,恐怕也是為著裝飾那驕傲的、不可一世的郭元龍,是這樣的吧?不錯,他心裏會是這樣的想的。
當周俊擠進了郭元龍的房子,在郭元龍麵前出現的時候,那些等待著而且跟著郭元龍一起等待著的戰士們,都驚愕地對著周俊那異樣的長而瘦削的影子投射了一眼,都屏息著、靜待著郭元龍要和那仿佛第一次見麵似的很生疏的學生子說些什麼,並且從而分別出他們彼此之間是一個怎樣的關係。郭元龍的鼻子總是稍微的向上翹起,眼睛依然是深陷,瞳仁依然收縮著。
郭元龍把司令員的指示信交給了周俊。
在許多人的懷疑和焦急的目光的迫視中,周俊開始讀著那指示信,接受著司令員在那上麵的指責和鼓勵。奇跡地像受了慰撫似的恢複了鎮靜,恢複了固有的熱情和勇武,也敢於張開著眼睛去正視那簇擁著的眾多的人群。人群的目光卻還是非常的嚴峻,仿佛在嘲笑著:受教訓的應該是周俊吧?至於郭元龍,群眾是會把他除外的!
“怎麼樣?把信看完了沒有?”
“看完了。”
“看完了?”郭元龍仿佛善意地微笑著,“現在我要來分配你的工作了。你是歡喜打仗,還是喜歡什麼?是的咯,打仗,你是不來的,那麼還是到九裏去吧!……”
“苦悶呀!苦悶呀!我的心裏老是記著郭元龍!”周俊這樣對自己說。
雪在下著,沒有風,還是鵝絨一樣的飄著,在半空卷旋著,快樂地在飛舞。白的屋頂,白的樹,白的田野,發射出電青色的豔麗的白的光焰,直刺著眼睛,愈看愈覺得繚亂了。周俊垂著頭,盡力使上身向前傾斜,沉重的包裹像一個怪物似的用痛苦的爪捕捉著他長而駝的肩背,叫他的身體無可奈何地、空洞地在空間裏發出劇烈的搗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