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會的時間快到了。群眾來得更多,把季子廟擁擠得緊緊地。周俊駝著背,滿頭是汗,一來一回的在主席台上跨著他的長腳踱著。他失悔這個改選大會召集得太快了,一切,一切都沒有準備好,在上層統一戰線方麵,他如果單純的給予杜榮秀嚴厲的打擊,這有什麼意思呢?結果杜榮秀給打垮下來之後,又是第二個杜榮秀起來代替了他,那麼他就隻能夠在這個小派別的紛爭中可憐地盡了錘子的作用。在下層群眾方麵,他們是起來了,可是也隻是到會場裏來玩一玩,看一看,在他們的眼中,周俊還不過是一個特殊的、超等的、新鮮有趣的人物吧了。
“現在好了,九裏來了一個‘有權力的人’,……”
“他會拿出主張來的。”
“杜榮秀哪裏去呢,這混蛋,……”
“要請他出麵才對呀!”
群眾平靜地很能夠守秩序似的,然而非常嚴重地保持著緘默,雖然他們之間還免不了要交頭接耳。他們仿佛在作著一種欣喜的等待,他們決不使自己發生任何騷亂。在季子廟的門口徘徊著的人,興奮地、趾高氣揚地走到南街,走到東街,又回到季子廟來,帶來了更多的人,把季子廟擁擠得更緊了。
他們聽到說,那“有權力的人”是專為解除九裏市民的痛苦而來的。
……九裏的市民處在從寶堰方麵開出的日本兵直接的威脅底下,而又為那些維持治安作借口,實則盤剝、搶劫、不務正業、蛆群一樣生活著的人們所穿蝕。這些人把持著地方的政權和武裝,自成為一個法庭,在自己的家裏附設牢監,他們壓迫市民,隨意的把一個人拘捕,給他鐐銬或者更重的蹂躪。同時他們彼此也互相弄鬼,……現在好了,九裏來了一個“有權力的人”。這權力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他要對所有的混蛋執行一種懲罰,令人們歡快、滿足,從而便於他自己重又無憂無慮的走進茶館,走進澡堂,把日本人的殺戮,漢奸親日派的橫行,紳士流氓的盤剝、搶劫擺在腦後而置之不聞不問。
群眾厭惡抗敵會,厭惡青年團體,——因為他們厭惡與這些抗敵會並存的許多穿蝕人民的混蛋。
在南街的一間食物館的門口,有一個市民毆打一個青年抗敵會的會員,這就是黃榮新的哥哥,那冒失鬼,他毆打和黃榮新一道走的那個小家夥,黃榮新的友人。
那飯館老板唱著歌,張著闊大的肩膀,把那小家夥撞倒在地上,而且野蠻地踢了他一腿。
飯館老板昏蒙地眨著紅腫的雙眼,兩手交叉在胸口,鎮靜地看著那小家夥從地上爬起來,而且等候著當他爬起來之後又要做些什麼事情,同時唾罵著黃榮新:
“哦,看你這樣子,快當理事長了,人家會選舉你的,你這個不要麵孔的東西!”
黃榮新狡猾地很快地溜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他帶來了好些個自衛隊。
自衛隊嚴重地把飯館老板抓住了,反剪了他的兩手,用鞭子鞭破他的臉孔。
黃榮新對著自衛隊這樣說:“你們把他帶到杜榮秀先生那邊去吧,杜榮秀先生今天手裏還有權力,我是擁護他的。你們告訴他,這是黃榮新的兄弟,一個討厭的瘋鬼,你們要把他監禁,要把他吊在脊梁上,都可以的。”
另一個市民奪下了自衛隊的步槍,而且用斧頭砍壞了被繳械的自衛隊的手。別的自衛隊開槍了,趕走了那奪槍的市民。在紛亂中,有三顆子彈一同射中了飯館老板的頭部,整個的腦袋完全炸得粉碎。
群眾騷亂起來了。
有企圖的人在人群中大聲地叫著“日本兵!日本兵!
……”
“不要亂跑,……同誌們,靜下來,要注意漢奸的搗亂!”
隻有周俊一個人叫出這樣的單調、生硬的語句,而且他的聲音是那樣微弱,誰也沒有聽見他。
龐大的堆疊的人群從季子廟崩陷下來,整個的會場完全陷於可怕的紛擾。從季子廟崩陷下來的人群向著東街,向著南街,小孩子和女人作著慘叫,油團子的油鍋、糖果攤,……被推倒下來了,野菜、荸薺、蠶豆、鯽魚和喂喂,在那堅實的石板上跟著人的飛奔的腳步在滾動,巷子裏從大呼大喊迅速地變成了死的寂靜,由於被踐踏而受傷的人們的呼喊聲也停止了。整個的九裏鎮完全在一種紛亂、愚昧、不能衝洗的惡濁中屈服地低下頭來。
三周俊,那中學生在九裏的短短期間的工作完全宣告了失敗,他最少已經是勞而無獲。他得到了什麼呢?在九裏那個暈黃色的池塘裏,他不過天真地投下一個石塊,魯莽地、毫不經心地叫那池塘裏的水翻騰了一下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