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鬼在這裏嗎?”他低著聲音,完全變成了沙啞。

“他已經走了,”周俊回答,“他不睡在這裏。”

周俊開了門,讓飯館老板走進來,並且拉著他的手表示歡迎。

“同誌,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可是等了很久,都等不到和你說話的機會,你知道我的弟弟是一個什麼人呢?那鬼東西——你這樣信任他,是要吃虧的。”

“可是你為什麼這樣瘋瘋癲癲的樣子?你是不是可以變冷靜些,用正經的話告訴我?”

“喔,我瘋麼?我一點也不瘋。我的弟弟告訴你些什麼呢?”

“他總是在我的麵前推崇你的叔父,……”

“不錯,他依靠那老鬼過活的,他希望能夠讓他的叔父當理事長呢!那老鬼吃了我的東西不少了,又叫那小鬼來偷我的錢,還有呢,他有沒有在你的麵前罵我?”

“罵的,他罵你是瘋鬼!”

“他罵,他怕我和你親近,他知道我會倒他的台的。”

“他為什麼和你弄不好呢?”

“這說來長呢,……他幫助那老鬼去勾結日本人,把日本人引到街上來,占據了我的飯館,把我的鍋都敲碎了,又奸淫了我的女人。”

“現在他們和日本人還有來往麼?”

“他怕死,不敢到寶堰去,日本人有時認不清兒子,會向他開槍的。”

周俊很同意他的說法,笑了笑。分給他一支煙卷。飯館老板親熱地把煙卷吸起來,他神采煥發,雙眼晶亮。

“明天就要開會了,”周俊說,“抗敵自衛會要改選,要換掉那姓杜的家夥。我正為著這事情苦惱,在九裏,除了那姓杜的壞蛋之外你知道還有什麼人呢?”

“沒有,簡直沒有一個好東西,他們許多人都是半斤八兩,……我們九裏人不會比別處人傻,我們知道他們的底細,這些人都是惡鬼!”

“那麼為什麼你們自己不起來呢?”

“我們自己?晤,這是不行的。我們有什麼呢?我們也不是英雄好漢,我們立不出章程來,我們隻會胡攪,……”

“你錯了,英雄好漢正是你們,在明天的大會上,你,還有別的人,都叫他們來吧,叫他們都起來說話,他們反對什麼人都可以說的,這正是老百姓說話的時候呢!”

“不,這是不行的,如果是這樣,老百姓會連那開會的地方都不會去的。我們有什麼好說的呢?老實告訴你,我們要不然就當土匪去,當土匪,是的,當土匪是很好的,我們有什麼要向他們說的呢?要不然,豈不是一樣的每天進進澡堂,上上茶館,馬馬虎虎的過日子算了,……”

那飯館老板起初進來的時候表現得很好,可是在談話中間慢慢的也就變得狡猾起來。他會怪異地嘻嘻的笑著,或者緊閉著紅腫的雙眼,默然地半聲不響,像在弄什麼鬼,他的冒冒失失的變幻莫測的表情起初給人一種空虛的感覺,可是慢慢的又會令人對他發生一種愛好。他好像乘興而來,敗興而去,最後竟是鬼鬼祟祟,躲躲閃閃的溜出了周俊的房門。

他邊走邊唱:

……請到頂公來呀,……高興的時候就把槍口對著九龍塢,砰——放他一槍,……我笑著——回答那鬼子:

——多謝,多謝,你還是守你的頂公,我還是上我的茅山,我們兩個眼對眼的望著,(哼,你不要太凶了呀!)我們還是講和的好嗬,……要不然——隔著那蘆葦做成的牆,周俊清楚地聽見。他歎息著,又開始對他的女人發出詈罵。直到很久之後,周俊在夢裏仿佛還聽見他的聲音,他好像又在哭,並且懷著更大的仇恨。

改選開始了。這已經是周俊到九裏來的第五天的早上。

在統一戰線的整個鬥爭過程中,期望著一次改選可以解決一切的問題,把工作的前途寄托在改選上麵,因而孜孜於在人群機械地去辨別善惡,幻想著從千百個壞蛋中去找出一個傑出的人物來,把革命的重任付托給他,……這一切都弄得很糟,就連改選這事情本身都是糟透了的……周俊以丹、句、金、鎮四縣抗敵總會的特派員的資格來出席這改選大會,這改選大會在九裏的季子廟舉行。

全九裏的鄉、保、甲長、村的抗敵會、學校的代表都到會了。季子廟擁滿著九裏的市民。李孝良、黃南青都到會了,還有九裏的鎮長,……隻有抗敵會的主任理事杜榮秀先生不曾來,聽說杜榮秀先生是病了,……在季子廟東邊的一間茅蓬子的門口,黃榮新的哥哥,那飯館老板把周俊拉住了,他秘密地嚴重地對周俊這樣說:“今天九裏的老百姓說不定會做出一件事情來的,……”

“什麼事情呢?”

“……我們都說過了,我們必得給杜榮秀那混蛋吃一些虧。杜榮秀那混蛋帶的自衛隊都不是好家夥,在九裏街上大搖大擺走著的人都不是好家夥。”

“你攪鬼?”

“是的,你明白我們九裏人說的什麼話,……九裏人不是傻瓜,九裏人是頂會攪鬼的,……”

他狡猾地嘻嘻地笑著,像一個奇怪的黑影似的隱身到茅蓬子對麵的狹巷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