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且種田的人就是得到了利益,也不會就相信你們的,特別我們九裏人不會這樣輕易的去相信人,……”

周俊開始懂得對一個人抱著一種高傲和輕視,從這高傲和輕視中他感到一種新鮮無比的快樂。用光耀的傲慢的目光居高臨下的去俯瞰一個人的靈魂,而對之加以透視,這使他發生出一種愉快的心理來。……然而從一個混蛋的身上去找出一點好處來是要得的,而且工作所需要的正是一點好處。在統一戰線中周俊有這樣的一種驚喜的灼見。

他相信,隻要有這樣的一個適當的,具有特殊條件的人物在眼前出現,就會在工作上取得許多便利,就可以在許多的道路中去找出那最短最便當的捷徑來。

他駝著背,顯得有點懶散和疲乏,和李孝良——那紳士所推薦的傑出人物——相歡相得,親呢地、肩並肩地在那高高的河根上走著。他愉快地吹著口哨,……分析目前的政治形勢,開始對李孝良作著鼓動。他熱心地在自己的論述中提出了許多問題,同時解答了那些問題。遇到那潮濕泥濘的罅隙地,就聳著上身,跨著長腳,像小孩子似的作著快樂的一躍。李孝良,那穩重、有見識而且有禮貌的少年人,穿著大成藍的袍子,長長的頭發順其自然的向兩邊披,顯得聰慧、灑脫,帶著三分的才子氣,像小姐似的珍重著自己的一笑一顰。他告訴周俊,有一次從寶堰來的日本人占領了他們的村子,他能夠很簡單的對他們使用一些日本話,而且非常慎重地小心地注意日本人在談話中的語意,發見他們中間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和善、誠摯的友情,日本人曾經慎重地說明,如果他們殺人不遭受反抗,他們是會發出一種無限的原宥來的,他們已經原有了不少的中國人。周俊誠懇地然而不客氣地指出他的說法的錯誤。他絲毫不作任何辯解,隻承認自己對於一件事情看法的不同,而他對周俊所懷抱著的濃烈、親切的友誼卻始終不稍變改。末後他告訴周俊,他有一個哥哥是“共產黨員”,在上海的巡捕房裏當一個探目,他知道上海共產黨活動的一切情形,並且抓了很多的共產黨,因為共產黨和他個人之間曾經發生了很小的誤會的緣故。

李孝良在九裏買了豬肉和喂喂,把周俊帶到九仙他們的家裏,和他的母親、妻子一道,誠懇地客氣地招待周俊。要周俊到樓上去參觀他的新婚的房間,那裏有檀木的高大的衣櫥、圖畫、風琴,靈巧的歌唱的百靈鳥、坐立不一的各種肖像和玻璃鏡子,……又在母親麵前把周俊作了簡單的介紹,示意給他的母親,叫對著客人訴說當年他的父親——一個廉潔而有盛德的縣長如何被他的仇敵狙殺的故事,孝敬地侍立在母親的側邊。母親則在這時候盡情而悲切的哭泣,眼眶裏簌簌地落下淚來。

周俊征求李孝良對於九裏的抗敵工作的意見,李孝良帶著懷念父親的深沉的悲哀,淒然地這樣說:

“沒有一個人願意過問九裏的事情,他每天看到九裏,每天想著九裏,……怎樣把九裏變好一些,結果呢,隻有我自己弄得心勞力拙。而九裏街上的複雜、紛亂,竟是自然而然的造成一種生氣勃勃的繁榮的氣象,為日本人占領的城市所不及,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南京失陷以後,大陸公司和茅麓公司打起來了,把九裏做他們的戰場;從南京敗退下來的廣東人,他們在這裏落籍,買田地,娶老婆,並且互相的殘害;延陵給日本人放火燒了,倒了很多的房子。九裏比延陵燒得還要早,在九裏放火的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自己。自然,到延陵來的日本人是很凶的,可是有一次日本人也到九裏來,到九仙來,在我們這裏,日本人隻是對人們說說笑笑。日本人走後,我們到處看看,的確,連一根木板都不曾拿走我們的,足見日本人雖然壞,可是在我們九裏人眼中卻有另外的看法,我們九裏人的看法和延陵人的看法是完全不同的。”

晚上,周俊歇在黃榮新哥哥的飯館裏。黃榮新又請周俊吃了很好的飯菜,……周俊變得脾氣很壞,他好幾次想把黃榮新和其他的人們都痛罵一頓。而當他想到從今日起要和這些混蛋家夥一道去負擔起抗戰的大事業來的時候,就痛苦得不能入眠。

隔著一重蘆葦做成的牆,小飯館的老板伴著他的女人在那屋子裏洗澡。他沉重地用拳頭把她毆打,兩個人一塊兒哭泣著,飯館老板的哭聲很粗,像拉鋸一般的抽搐著;有時候這哭聲突然發出一種愛慕,仿佛對女的作著親切備至的環戶,至於使他的哭聲也變了,……直到兩個哭聲都完全靜止下來之後,就聽見用手輕輕地在浴盆裏撥水的聲音。

過了一會,飯館老板用一種滑稽的調子這樣唱:

……到了明天的清早,我一個人走下茅山。

他壓縮著嗓子,把聲音弄得又尖又啞,有時候像遭受了猛力的一擊的狗似的從鼻子裏發出敗破的二弦琴的聲音來。

茅山的日本鬼子對我說,——請到頂公來呀,吃吃罐頭,做做和尚,(這生活是多麼好玩!)高興的時候就把槍口對著九龍塢,砰——放他一槍……他邊唱邊踏出那屋子,歡欣地走來敲周俊的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