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說吧,說‘饒饒我’吧,像那一天給日本人抓住一樣,說出那樣不要麵孔的話來!”

“饒饒我!……饒饒我!……”

“你這個賤胚!”

“你放了我,你放……”

那小飯館的老板放了手,於是拍拍周俊的肩膀,很抱歉似的對周俊解釋著:

“同誌,我就是要這樣的來處罰她,是的,處罰她,我是每天都這樣處罰她的。

“是的,每天。”他繼著說:“我每天都要重重的打她一回。……為什麼?我告訴你,這個賤胚,這個不要麵孔的東西,前一次日本人到街上來,她給日本人抓住了,從此以後她就低下頭來,就連我也跟著低下頭來。”

說著,他揮著手,叫他的女人到別的看不見的地方去。他好像發了一個瘋癇,此刻正複了原,隨即很有禮貌地和周俊握了握手說:

“我這個人是很爽快的。我處罰了這個女人,並且有你先生在座,作我的見證(證明他已經從被汙辱的情景中挽救出來了!)——這就是我最大的榮幸。”

於是頭也不回的走他的去了。

周俊很激動地對黃榮新提議,最好叫他的哥哥去參加抗敵自衛隊。

黃榮新衰疲地搖著頭,淡漠地這樣說:“隨他去吧,這瘋鬼,不要理他,在我們九裏沒有一個會相信他的。”

黃榮新把他哥哥的胡鬧擱在一邊,他報告周俊關於九裏青抗會的工作情形,著重讚揚青抗會——他自己所領導的歌詠活動。他駝背,瘦長,鑲一個金牙齒,一對竊賊一樣的狡猾的眼睛裝著商人的偽善,有時候垂頭喪氣,悲哀地歎息,像一條死蛇似的使人厭惡和憐憫。飯館裏潮濕而油膩的地上爬著無數的水蟲,太陽光從蓋滿灰塵的窗紙透射過來,黯淡地照在屋子裏的地上和黑的桌板上。黃榮新於是給周俊介紹了他的一位叔父。他的叔父名叫黃南青,在上海念過大學,而且當過了警察,現在是九裏鎮上誰都知道的一位有地位的紳士。

下午,天下著傾盆的大雨,粗大、密集的雨點猛擊著屋頂和外牆,像河水似的發出吼叫。單薄、敗壞的房子微微地發出顫抖,用一切的力氣排除容積在屋頂的水量。天氣驟然變冷了。間或一陣更大的密集的雨水像馳驟的馬似的在屋頂上奔過,使屋頂的瓦片發出異樣的響聲,從瓦縫裏落下來的潮濕的塵土,混著水沫,帶一種令人窒息的氣味充塞著整個屋子。

黃南青先生穿著黑灰色的破爛的棉袍,尖頭,小頸,不戴帽子,灰白的頭發稀疏地直豎著,耳朵短而帶三角形,麵孔瘦黃。他每天要用三塊錢以上的鴉片治療疾病。

黃南青先生說:

“如果今天不提到在我們九裏鎮上做出一番大事業來,那麼什麼都用不著講,否則的話,我們卻不能忘掉一位傑出的人物。這是一個什麼人呢?如果我們覺得沒有必要,就用不著去探究他的底蘊,在我們九裏,要探究一個人的底蘊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在我們九裏,隨便什麼人到來看看,都要覺得複雜、紛亂、茫無頭緒,誰如果想要把它改造一下,誰就要覺得頭痛,甚至說不定要碰破鼻子,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原因是簡單得很的。在我們九裏,什麼事情都已經有人在做,並且都已經做得很好了,……這不但現在是這樣,而且將來也是這樣,腳底下踩著別的人,或者自己又被另一個人踩在腳底下,都是舒舒服服的過著的。就每天每人的收入來說,什麼人應該拿五毛,什麼人應該拿一塊,或者什麼人應該賠錢出去,都是用天平稱好了的,誰也用不著論爭,誰也不會怪誰。當然,人是不能沒有好壞的,一個好人和一個壞人在一件事情上發生紛爭,結果誰得誰失,正像冥冥中的主宰,可以決定全九裏的運命,……”

黃榮新坐在他叔父旁邊的凳上,熱心、誠懇而毫無成見,用一種坦然的態度盡可能幫助周俊。隻要遇到一個難以理解的題目,不管是一個人名、物名或者村落的名稱,都要使周俊能夠立即透切地加以了解,並且他是那樣善於忍耐和等待,隻要有一個適當的時候,他就對周俊作關於九裏的某種問題的珍重的說明。

雨下得更大了,天色都變成昏暗。周俊疲乏地傾聽著,在一種令人困倦的情調下繼續著和那紳士的談論。當周俊提出意見的時候,黃南青先生平靜地半聲不響,緊閉著嘴唇,合著雙眼,用叱退一切騷亂、驚擾的莊嚴的沉默,在那破爛的黑而發亮的安樂椅上象一具死屍似的靜靜地躺著。周俊的發言顯見瑣碎、繁冗而缺乏宗旨,從那紳士的議論中他隻得到關於九裏的一個難以理解的複雜的印象,這使他仿佛受了打擊似的感到一陣陣的頭昏。

周俊對黃南青先生提出了關於抗日的問題,黃南青先生仿佛已經厭煩了自己的說話,他像指點一個路人到河邊去喝水似的冷冷地說:

“我介紹你去找李孝良吧!李孝良,就是我剛才說的那個人。組織抗敵會,減租減息,破壞橋梁等等的事情,都可以找他商量。如果日本人來了,……晤,也可以去問他,他是有辦法的。對付日本人比對付一個九裏人容易得多,日本人有時還可以騙一騙他,可是九裏人你就是要騙他也騙不了,所以我勸告你們新四軍的同誌,最要緊的是要和九裏人說真話,比方就減租減息來說,種田的人得到了利益之後和抗日有什麼關係?種田的人如果舒服了,九裏會不會造成旺盛的賭風?田裏是不是還有人去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