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請抬頭望你前麵的朝霞;誰愛自由,誰就要付予血的代價。

茶花開滿山頭,紅葉落遍了原野;誰也不歎息道路的崎嶇,我們戰鬥在茅山下。

一周俊,中學生,那長而瘦削的年輕人,從鄉長的屋子裏匆匆地跑出來,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聽到郭元龍的凶惡的叫聲,他心急得要死,腳步都有些紊亂,天已經很冷了,他的背脊還是出著汗。他故作鎮靜的一步一步很沉重,很吃力的走,不時把麵龐猛撲在旁人彎曲而突出的膀子上,把整個腦袋都震得發暈。他喪然地、困惑地走到郭元龍的麵前,看著郭元龍結實而英武的坐在一張矮凳子上,讓許多的人:中隊長謝偉謀,分隊長彭傑,以及來自各方的隊士們團團的圍著,這些人越是靠攏他、越是顯見沉默,在最外層的人發出的聲音都低扼至幾乎聽不見。

“參謀長!參謀長!”

他們叫郭元龍參謀長。

天委實很冷了,月亮的白色亮光凜然地照臨在禾町上,屋頂上,以及南邊池岸的白楊樹上。高高的天體蘊蓄著深度的冷氣,令人們望著它牙齒打戰,渾身發抖。周俊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擠進了郭元龍周圍的圓圈裏麵,一個頑強的難以突破的圓圈表示了對郭元龍所懷抱著的一個新的高度的信念,周俊相信。但郭元龍必然因此而引為驕傲,郭元龍原就是一個驕傲的家夥!周俊這樣對自己說。

郭元龍已經開始在分析敵情,他指出敵人必然大舉掃蕩的企圖,摹擬著敵人進攻的路線和方向,很有自信地像看到了似的摹擬著。他鼻子稍微向上翹起,眼睛深陷,瞳仁收縮到幾乎看不見。當他的話得到一個小小的結論的時候,他的閃電一樣的目光就發出一種威力去鎮懾眾人,叫他們突然陷於一種惶惑不能自主的騷亂。

分隊長彭傑,那木匠出身的高大的中年人像做了郭元龍最親信的朋友似的站在郭元龍的身邊。他穿一件褪色的日本大衣,用皮帶把腰束得很緊,兩隻手掌交疊著擱在那短而破舊的日本馬槍的槍口上,修長的背脊稍微彎曲著,目不轉睛地注視郭元龍凶惡可怕的麵孔,他尊重郭元龍,愛惜郭元龍,仿佛郭元龍是他自己所有的一樣。

“你能夠懂得日本人這一次出的是什麼鬼計嗎?”他帶著很欽佩的口吻對郭元龍發問,“如果今日到達九裏的日本騎兵就一直駐在九裏,又怎麼辦呢?”

“什麼?彭傑同誌你剛才不曾聽見麼?我什麼都說過了。如果到達九裏的日本騎兵,就一直駐在九裏,又怎麼辦呢?如果敵人這次的進攻並不止西一路,寶堰、直溪橋以及珥陵的敵人也正是眯著眼對我們望著呢!如果到達九裏的日本騎兵是敵人預先安下來的耳目,是一種偵察的性質,他們的分進合擊還在後頭,……他們拷問了九裏的市民,用鞭子,用洋油灌他們的鼻管,這樣從他們嘴裏得到關於新四軍和延陵常備隊的消息,如果是這樣的時候,又怎麼辦呢。”

郭元龍比一切隨便什麼人都懂得更多,他能夠把從各方麵得到的零碎的消息一點點的累積起來,就從中迅速地加上自己的判斷,然後傳達給別的同誌,令人聽來要比原來都更確實,更可靠些。

郭元龍於是分配了他們的任務。

彭傑心滿意足的走了。

郭元龍從那矮凳子上站立起來,非常舒適地擺動著兩手,叫周圍的隊士向兩邊分開,群眾竊竊私語的聲音逐漸的升高起來。

“日本人的大掃蕩就要開始了!”

“參謀長怎樣告訴你的呢?他說的叫你受驚了,是不是?唉,我的小寶寶!”

“算了,算了,大家都一個樣,這一個不會比那一個更偉大些。”

群眾慢慢的散開去。一種緊張而令人憂鬱的空氣像鉛塊似的沉重地緊壓在心頭。憑著緊張而激發的情緒,人們悄悄地一再從一種孤立無援的情景中把自己喚起,一再把自己的意誌堅定起來,用單薄而缺乏鍛煉的靈魂去正視將必到臨的嚴重的戰鬥局麵。

莫回顧你腳邊的黑影,請抬頭望你前麵的朝霞;從那慢慢地散開去的人群中,發出了低微的歌聲,仿佛散播著輕淡的憂愁,令人幻夢似的從那凜然的空氣的緊壓下得到片刻的解脫和安慰。

誰愛自由,誰就要付予血的代價。

茶花開滿山頭,紅葉落遍了原野;誰也不歎息道路的崎嶇,我們戰鬥在茅山下。

“夠了,英雄們呀,現在就出動了吧!”郭元龍一派洋洋得意的樣子,他用一種溫和而熱烈的聲音這樣叫,“……周俊同誌,原來你是躲在這裏,我怎樣都不能把你喊出來,怎麼樣?你很膽小吧?我什麼都計劃好了,隊伍馬上就要出動了。但是我還要給你一個任務:你馬上就出發,目的地是我們司令部,你的任務就是帶一個報告到司令部去。嗯,這樣說,你什麼都清楚了,那麼,你的筆,本子,都拿出來吧!”

周俊默默地聽從著,他蹲下來,用電筒小心地照著,靠著膝蓋上開始在寫。

“今日下午四時半,”郭元龍說,“敵人騎兵一百二十餘,從西到達九裏。寫吧,就這樣,這是敵人預先安下來的耳目,是一種偵察的性質,他們的分進合擊還在後頭。他們在九裏廟挖槍眼,有預備據守的模樣。依據香草河方麵群眾的報告,在黃昏的時候,黃土莊橋發現了敵人的八個哨兵,當然都是一樣的騎著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