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開了手裏握著的筆,他站了起來,離開了他的寫字桌子,——他穿的是一件有著風帽的昭和式的簇新的日本大衣,嘴邊銜著煙卷,一隻手摸著大衣上金黃色的發亮的銅鈕扣,在房子裏踏著闊步亂踱著,等待周俊的發言。

周俊把報告交給了他。

他接了報告,隨即用高興的歡迎的調子,一字一句的誦讀起來。

“今天下午四時半,……這報告是你寫的吧?”

停了一會,他又一字一句從頭開始的誦讀:

“今天下午四時半,敵人騎兵一百二十餘,從西到達九裏,……不,同誌哥,從南鎮街經過許塔山,然後到達九裏,而且隻有八十七匹馬。這是……一種偵察的性質,他們在九裏廟挖槍眼,有預備據守的模樣。那裏!那裏!他們就要走的。沒有別的嗎?那邊的常備隊怎樣了?

很恐慌吧?”

“沒有。”周俊回答,“那邊的常備隊很好。最近洗刷了幾個壞蛋。”

“郭元龍怎麼樣?他叫你回來幹什麼?就是帶這報告嗎?他把你當作通訊員一樣隻是帶信。你告訴他,以後不要這樣動不動就叫你回來。你們按照決定的計劃去做吧!

最近沒有什麼要來問我的,我也不要看你們的報告。你這樣告訴他吧!還有……”

他把煙尾挾得很扁,用力地從嘴邊摘開,拋在地上,小心地踩滅那火末,他的聲音在那凜然的肅靜的房子裏重壓著,縈回地作著繚繞,沉默都不能把它驅散,……北風騷亂地刮過山崗,衝激那蒼翠的鬆林,蒼翠的鬆林又開始了它陰沉,悠久的呼喊。

“為了加強茅山以東的工作領導,”他繼著說,“你們那邊必須成立工作委員會,由郭元龍、你、林紀勳三個人組織,書記是郭元龍,你告訴他要馬上召集開會。我給他一封回信吧。”

他坐下來開始在寫。

“就這樣,”他把回信交給周俊,“吃了中飯就回去,路上怎麼樣?”

“路上完全沒有問題。”

“那很好。”

二周俊從司令部回來的第二天,郭元龍就把他派到九裏方麵去了。

郭元龍把九裏最初的三個青抗會的領導人介紹給周俊,他們的名字是黃榮新、陳炎和朱雅。

周俊第一次和黃榮新見麵的時候,黃榮新請周俊在哥哥開的館子裏吃喂喂(一種很好吃的貝類)。

“人類有什麼聰明呢?”黃榮新的哥哥,那小飯館的老板殷勤地眨著紅腫的雙眼,滿口噴著酒臭,他用一種悲切的調子這樣說,“我讀過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教科書,曉得世界上有一個聲譽顯赫的農家子叫華盛頓,是一個創造世界文明,推動人類向上的人物。先生,據說這樣的英雄往往是從一個茅蓬子裏生出來的呢,並且我相信有這麼回事!可是人類的聰明也不過如此:那隻是在書本上記載一下,寫一寫,說是有教育意義雲雲,其實都是一些騙人的鬼話,像這樣的英雄原來在世界上就不曾有過,倒是日本人到九裏街上來的時候,他們捉雞、殺人、找花姑娘,誰也比不上他們的威武。”

他發脾氣似的叱責他的女人,那麵孔像柿子一樣又紅又腫的老板娘,叫拿更多的喂喂來。接著舉起了一大碗的酒,用一種半睡眠的朦朧的動作簡單地默默地作一回禮讓,於是有五十秒鍾的時間把那闊大的麵孔完全浸溶在酒碗裏,幻夢地發出痛苦的呻吟。

他對他的女人作了個鬼臉,凶惡地發出命令來,用力地抓住她的頭發,重重地毆打她,舉起滿是青筋的手沒命地敲擊她的後頸。